她10岁的时候,他25岁。他是她父亲门下的研究生。
那年夏天,她的父亲领进来一个陌生的男人。父亲说:“小翎,来,喊张哥哥好。”然后她看见这个叫张哥哥的男人,变戏法一样地从身后拿出一只金发的洋娃娃。那一刹那的惊喜,连带出了少时懵懂的爱情,纯洁而执着。
后来,他经常出现在她的家里。只不过大段的时间都是和她的父亲一起呆在书房里,只有临走的时候,他才转到她的面前,摸着她的头说:“小翎,要好好学习啊。”
也有偶尔长时间的接触,那大多是周末的时候,他带着她去玩。
这是她觉得最幸福快乐的时候。
他带她去公园里爬山荡秋千,去陶吧里捏泥人,还去游乐场里坐过山车。在一圈圈天南地北的旋转里,她害怕,他说,小翎不怕不怕啊,有我呢,然后将她的头揽到自己的怀里,用一只手缓缓地拍。
忽然间,她就不怕了,只是脸上红彤彤的象夏日天边燃烧的晚霞。
她13岁的时候,他28岁。他从她父亲的门下毕业,从一名研究生变成了一家大公司的经理。但在另一座城市。
那天晚上,他来向他的恩师道谢告别。她预感到什么,跑到厨房里问母亲。母亲说,家伟要走了,去另一个地方工作。她问,要走多长时间啊,一个星期够了吗?她的母亲笑起来,说不够啊,得一辈子吧。她问,一辈子是多长时间?母亲回答,就是永远。
吃饭了,母亲在门外喊。她不回答,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词典里的“永远”流眼泪。她听见母亲的嘀咕,说小翎是怎么了,不会生病了吧。然后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小翎,快出来啊,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她经不起他的劝,跌跌撞撞地跑去把门打开。然后,这个她喊他张哥哥的男人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支钢笔来,黑色的笔身和金丝的镶边,挂钩上有一颗亮晶晶的水钻。他说,小翎乖乖地把饭吃完,我就把这支笔送给你,好不好?
她跑到桌边坐下来,大口大口地扒光碗里的饭。然后她的手里就有了那支漂亮的钢笔。她躲到房间里细细地去看,一遍遍地抚摸,然后用她最心爱的手绢一处处擦起来,即便是最细小的接口也都不漏过。
他要走了,她和父亲一起去车站送他。父亲把她喊过来,说张大哥要走了,你怎么不说话啊?她低着头,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的后跟上蹭来蹭去。
火车开了,父亲举起手对着窗口里的他告别,她却忽然追上去,在慢慢启动的车窗前问他:“以后我可以去找你吗?”
他在车窗里笑,说:“可以啊,你大学考来这里吧。”
后来,他有偶尔的电话或者书信过来。电话里,他只是到了最后才问起她的情况,书信里也是到了结尾才有只言片语的问候。但是她却欢天喜地,如获珍宝一般。她告诉他她正努力学习,准备以后考到他那里去。
他在电话里笑着说好,或者在信的结尾说,到时候我去接你。
她18岁的时候,他33岁。她在那年的夏天,接到了他在的那座城市里一所大学的通知书。她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说,她考上了。他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好啊,什么时候来,我去接你。
于是,她在车站人潮汹涌里看见五年不见的他。还是那样的英俊,只是眉宇间多了丝丝沧桑,看得她一下子泪如雨下。她急忙背过身,用手拭掉泪,因为她发现,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女子。
她向他招手,他也向她招手。他说,你是小翎吗,长这么漂亮,我都不敢认了。
他说话的时候,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周围的嘈杂如同被静了音。他的笑,还是那样温暖,让她想起五年前他带她一起去公园爬山荡秋千,去陶吧捏泥人的日子。但她不敢想她靠在他怀里坐过山车时的情景。因为,她知道,现在靠在他怀里的是站在他身旁的女子。
他介绍说小翎,这是我的妻子香雪。然后又说,香雪,这就是小翎,我恩师的女儿。他的妻子笑起来,伸过手拿下她肩上的挎包说,家伟常提起你,说他带着你去公园爬山荡秋千。他说你特别怕坐过山车,是吗?
空闲的时候,他开车过来把她接到他的家里。打开门,香雪必定从厨房里走出来,笑着说,你们看会电视,很快就好了。
三个人吃饭,她碗里的菜最多,因为他和香雪一个接着一个地给她夹。香雪碗里的菜其次,因为他给她夹。而他碗里的最少,偶尔香雪会给他夹上一些,但大多数的时候,只有他自己给自己夹。
每次看到他碗里没有菜的时候,她都想给他夹上一些,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但她又不忍,于是只好说:“嫂子,你怎么舍不得给大哥吃菜啊?”说这话的语气,她的心里充满责备,但她知道,她只能用玩笑的阳平调。
她的美丽与善良迅速在学校传开,一切关于她的话题都是最抢手的,这自然包括她在这座城市有一个姓张的大哥。每到他的车停在学校门口的时候,一大批男生眼里流出的都是嫉妒。但他们仅仅只是把他当作她的大哥。
可是那天晚上,她在门口和他道完别,一个男生在校园的林荫里拦住了她。她以为他要向她表白,这样的情况她遇见的太多。可是,她听见他说:“你难道能这样一辈子下去吗?他有他的事业和家庭,你是多余的。”
尖刻的话,刺得她的心有钝击般的痛。泪水哗得落下来,破碎在黑暗的秋风里。她毫无防备,藏了那么深的爱恋,竟然被他窥得清清楚楚。
后来,她知道,这个看穿她心思的男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徐洋。
她20岁的时候,他35岁。整整十年过去了,她从一个小女孩摇身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子,那么快那么神奇的,象当年她第一次看见他,他从身后变戏法一样地拿出一个金发的洋娃娃一般,时间呼地一下子过去了,无声无息。
她在那年的日记本里写上一首歌名叫爱你多年中的词:爱你这么多年,青春空由寂寞填,难道你都沒看見。爱你这么多年,总是被你惹落泪,你要伤我到那天。
他知道了学校里的这个叫徐洋的男生,也见过他,于是和香雪开始为他们创造机会。星期天的时候,他打电话给她,说小翎,今天我们一起去坐过山车吧。她欢天喜地地去了,却看见三个人站在游乐场的门口等她。
她掉头想走,可是他喊住了她:“票都买好了,来吧,很久没有一起坐过了。”她想起从前一起坐过山车时的情景,心里不舍起来。于是就去了,但是这一次,她和徐洋一起。
过山车在轨道上转起来,还是那样的天旋地转,但她却丝毫感不到眩晕。她的眼睛牢牢地看住身前的那两个背影,一个靠在另一个的肩膀上,是那般幸福甜蜜的样子。忽然就落了泪,泪水四散开来,有的落在空气里,有的落在身上,还有的落在徐洋的眼里。
徐洋不经意地拉住她的手,轻轻地一捏。她看住他,然后在风里听见他说:“哭过就好了,该放弃的还是放弃吧。”
她21岁的时候,他36岁。他有了一个叫香香的女儿,她身旁有了一个叫徐洋的若即若离的男友。
空闲的时候,她会抱着一岁的小侄女去公园里玩。小孩子喜欢哭,但奇怪的是,只要她坐到秋千上慢慢地荡起来,她就不哭了,咧开的了红嘟嘟的小嘴笑个不停。
那个时候,徐洋站在她的身旁,不时地摇着秋千。而他和香雪,则坐在一旁的草地上,微笑着看他们。头顶上,白云合着微风一起在蓝色的天空里慢慢地踱着步。生机盎然的春时节,绽放满目千娇百媚的花。湖边的垂柳,妖娆地摆着纤细的臂,袅袅地扭动柔弱无骨的腰。四个人怡然自得,与“幸福的词义是那样的严丝缝合。
她22岁的时候,他37岁。她毕业了,执意地在另一座城市里找了一份工作。徐洋则和她一起签到了那座城市。而他,则慢慢地有了父亲的气息,随之而来的是眼角的微纹和人前人后抱着女儿团团的转。
临行的前一天,她到游乐场里去坐过山车。徐洋要和她一起,她不让,只是让他在出口处等她。
车子渐渐快起来,在错综复杂的轨道里翻滚起来。然而,失去方向的旋转,天南地北的眩晕,都没能止住她又一次的泪如雨下,一滴一滴落在无名指上那枚简单的戒指上。徐洋不知道,或者连他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简单的戒指上那颗亮晶晶的水钻,是她13岁那年,他送给她的那支笔上的。后来,她将水钻取下来,跑到加工店里,让人把它镶在了这个环子上。
可是,13岁时的情感,经不起岁月的风吹雨打。何况,当初他送给她的时候本就没有附上这样一层含义,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编织着美丽的童话。如今,她已经22岁了,时光流转里她明白了一切,于是她告诉自己:梦该醒了。
她把戒指取下来,近十年的风雨相随,在无名指的皮肤上已留下深深的凹痕。她细细地抚摸着那颗亮晶晶的水钻,一遍又一遍。然后伸出手,在最后一圈的最高处将它放开。而后,那颗水钻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车子慢慢地停下来,滑进终点。她抬头,看见徐洋正一脸焦急地站在不远的地方,翘首期盼着望着自己。
忽然,她明白了,有些时候有些人之间,有些距离是永远无法弥补的,而有些时候有些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没有距离。只是,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沉迷在了距离的美里,却忽视了身边最平时的幸福。
于是,她笑起来。15年的距离,她用了12年的时间去弥合到最后失败了,却在不经意间收获了无须弥合的爱情。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酝酿着一句话,她在想用什么方式对徐洋说:“什么时候,你会给我买一只漂亮的钻戒呢?”
她25岁的时候,他们身在不同的城市,渐渐失去了联系。他的样子也渐渐失去了具体的面容,只剩下了记忆里的轮廓,模糊不清。她想他大概再也不会如当年那般高大英俊了吧。
只是如今,虽然眼前没有了那时的他,却有了一个叫徐洋的年轻男人,同样的气宇轩昂。于是在恍惚里,那根凹痕已平的小拇指,就被他套上了一颗漂亮的钻戒,亮晶晶的,折射出他眼底无尽的浓情,流连出她心里无尽的蜜意。
她在那年的日记本里写上一首歌名叫祝我幸福中的词:一枚戒指在我眼前,是他的诺言,爱我永远。他的肩膀,给我力量,终能将你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