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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宝六十八岁,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就是歌曲。最开始起床就清唱,嗓音抑扬顿挫还很高亢。收音机一问世,他就听收音机唱,最近转成智能手机播放歌曲,音量都是开到最大,冬夏不分。
今天照例简单洗漱后就出门。
十三年前一直是踩自行车奔单位而去,退休后就散步,一路歌声嘹亮,家里人或附近居民,简直把他当成了需要早起时的闹钟。
老婆心情不好时就咒他:“神经病!”邻居失眠时骂他:“王神经!”
虽然王二宝每天都笑在脸上,小孩儿见了他还是怕。家长没心思哄小孩儿睡觉就说:“快睡,不睡,王神经就来了!”闹腾的小孩顷刻安静下来,紧紧地闭住眼睛。
王二宝父亲十五年前去世,母亲十年前去世,王二宝兄弟俩,哥哥五年前去世,丧礼宴的客人走尽后,内亲席上的人除了他和他老婆也都走了,王二宝与他老婆坐在上席还不动。
一会儿哥哥的大儿、大儿媳妇来巡视收尾的事,淡淡的对王二宝夫妻俩看一眼,就自顾自地该干嘛干嘛了。
王二宝夫妻俩对视一下,非常失望的样子,然后,王二宝把凳子上的屁股朝凳子中间挪挪,其实,他的屁股比凳子面还大,坐下去稳着呢,接着他又正正上身,清清嗓子,双手十指交叉,竖起支在桌上,满脸关切地询问:“你爸走了,后事咋办?”
王二宝见哥哥的儿子儿媳没反应,又说:“你妈你们怎么安排?你兄弟俩的账清了吗?”
王二宝哥哥的大儿媳说:“没啥事啊,叔,你歇着吧。”
说着并不停步,径直走到别处去了。
王二宝这才和他老婆慢慢地抬起好像有半吨重的身子。
王二宝抬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时对他老婆李秀枝说:“王大宝真绝情啊。给小马一分钱都不留。”
小马就是王二宝哥哥的老婆,名叫马莲花。
人前,王二宝还是会用大哥大嫂来称呼王大宝和马莲花的。
李秀枝心里泛起一些对马莲花的怜悯,很快就被别的感觉取代了:女人都是受罪。哪个不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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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王大宝儿子的大门,李秀枝就要急呼呼地赶着去麻将室。王二宝看看日头在树顶与头顶中间,就说:“你现在去也赶不上场了。”李秀枝近乎哀求地笑着说:“我去看看呐,说不定有提前离场的呐。”
王二宝本想发彪,顿了一下说:“咱去大渠上走走吧。”
李秀枝发彪了:“天天去大渠,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王二宝一反常态柔声细语地对李秀枝说:“四十几年头里,你可不这样说。那四十年之前,是谁天天都把我往大渠那里拽啊。”
李秀枝一下柔了下去,从头柔到脚。
她在王二宝面前可是硬嚓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她顺从地跟着王二宝朝大渠走去。
大渠在八月的午后,随风送来凉爽,比麻将室的空调房还舒服。
王二宝说:“今天是七月初五,他六月都难熬过去的没想到,他还是顶到七月初三。
李秀枝说:“咋了?这也有讲究?”
王二宝说:“你就是个大老粗,你没听说吗,六月走,臭死狗。他是硬拖到七月才咽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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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枝说:“哪那么多讲究!快死的人,迷迷糊糊的知道啥!”
王二宝说:“你想想看,你爷爷临死前,为了等你弟,滴水不进,不是硬等了半个月见了你弟的面才咽气的嘛。”
李秀枝说:“干啥活都比跟你说话强,谁跟你说话累死人。”
王二宝说:“你要抬这个硬杠,事实摆在那里,你还抬杠。”
“你说啥就是啥啦,我就不信。那你昨天还说魏老虎家太迷信了,你自己还说过,你啥鬼都不信!”
王二宝说:“魏老虎娶媳妇看八字,几两几两,那就是迷信,都说我跟你八字不合,咱不也一辈子了嘛。”
李秀枝不言语了。
王二宝说:“你以后少去牌场上坐,多出来走走,年轻的时候使过笨力气,现在腿脚不方便,你再坐牌场,到时候起不来,我可是提醒过你哈。”
李秀枝一下笑了:“你不知道,马莲花听说王大宝快咽气了,坐在牌场上屁股都不挪一下,说:\\\'囃了囃了算了。他囃了我还力量些,我受一辈子罪了,临了我还受他的!\\\'”
王二宝没吱声。
李秀枝说:“吴世国还邪些。他坐在牌场上,人家跑来说你爸淹死了,他说,淹死已经淹死了,我去也没球用了,等我装了赢的钱再去,还管多买点孝手巾。”
王二宝说:“你尽说那些希罕的。”
李秀枝说:“不信你去问问,看马莲花说过这话了没。”
“别人咱管不着,你以后白坐那么多就行了,你自己的腿,你自己操心。”
“我要你操那个闲心了?”
王二宝咬着牙说:“我要操你的闲心嘛!你要是瘫了,你说我是给你端吃端喝倒屎倒尿,还是不给你端吃端喝倒尿倒尿?!”
李秀枝硬着脖子说:“你随便!想咋着就咋着,到那一天还讲究啥!人家裴常德的女人,得了癌了,挂着吊水插着管子,坐床上不也照来牌嘛。我不就这一个爱好嘛。你说我的腿,你还不是心疼钱!我又没找你要钱来牌!我来牌的钱是我自己摘茶叶、擦窗户混里!”
王二宝这次真气了:“你这腿,你要是再敢去擦窗户,我直接给你打断,不信你试试!”
李秀枝瓤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秀枝说:“那也是该着,人家擦窗户都没事,二楼哎,那个女人掉下去就没命了。你姐,要是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你打死我我也不信。”
王二宝说:“还算她会掉,妈!选在小肥牛火锅城了,咋着也比掉到大排当,妈!赔里多呀。”
说着得钱,王二宝抿紧嘴巴好像嘴里噙着好吃的,怕掉下来。
两个人在大渠上走。
走了几十年的大渠,王二宝看着水泥渠身说:“几十年没咋变化!你看这水泥,要是修路用的还是这水泥,咱回你娘家电瓶车车子一夹就到了,还能省去坐车钱。”
李秀枝说:“谁不叫你夹电瓶车了!你平时这也克那也克,我回个娘家你牌场里跟个啥子囔!一辈子了,谁又不是去相亲,谁还不知道谁的家当嘛。”
王二宝这下温软了不少。
两个人继续在渠梗上走。王二宝想起以前水灵灵的李秀枝坐在渠沿洗那双嫩脚的样子。李秀枝想起王二宝结实的身躯在水中鼓起的样子。两个人都想起戏闹跌到渠里打湿衣服坐着相拥的情景。
好像那时候,他们所有的肉体的快乐都是在这大渠和田野里的。家里晚上到处都是腿和呼吸声。虽然王二宝就兄弟两个,相对于一对夫妻生了七八个孩子的家庭来说,只是个小家庭,兄弟俩个住左右厢房,父母住过道,就这样,他们还是觉着在家憋闷。
李秀枝说:“你说王大宝是不是临走时暗语他儿了?按理说,老大走了,你是老二的,老大的儿啦媳妇啦都把你放在眼里,等你掌家才对啊。”
王二宝说:“有这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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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枝说:“他大宝比你就早出生一分钟就啥事儿都是老大了,老大不老大的那得看本事!”
王二宝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舒服了,他一把把李秀枝拉到怀里。
好像两个人得有二十年没这热活劲儿了吧。两个人动动手也激动的跟当年成事了一样受用。
王二宝与李秀枝还啃起大渠边鲜摘的孺玉米,一口下去,嫩浆乳汁一样彪一嘴一脸的,两个人笑着啃着,你糊我一把,我糊你一把,也闹腾一会儿。
王二宝忽然不说笑了。
李秀枝说:“我可是为了你把他的头都打开了,缭了五针。”
王二宝说:“谁让他撬咱的钱箱了。”
李秀枝说:“自己平时不省钱,急了才知道钱金贵!咱的钱哪!他说他是老大就让他来当家了!有本事他混钱分给我们,我肯定叫他哥!”
王二宝说:“他那不是急得嘛,生了五个妮儿,等来一个儿,出疹子犯了生人,眼看着一口气快下去了,大队的药叫他都用光,想去地区看没钱能不急嘛?”
过了一会,王二宝见李秀枝没接话,来火了,说:“咋了?!你又心疼了?!”
李秀枝说:“我没有。”
王二宝说:“你就是嘴硬,当我啥都不知道是吧?!你就是把你死去的爹娘从老坟地里拉出来,我也不信。”
李秀枝说:“我瞒过你啥了?你啥不知道吗?”
王二宝照脸就是一耳巴子,李秀枝上来就去抓王二宝的脸。
李秀枝这样的招牌动作,王二宝早有防范,他扭着脖子脸朝后仰,一双手紧紧拽住李秀枝的一双手,两个人的脚在下面互踢,只是王二宝是根据李秀枝使出的力来调整他自己的力。
李秀枝这次又奋不顾身了。王二宝松开双手的同时一脚把李秀枝踢出三五步开外。
李秀枝勉勉强强地爬起来,腿晃了一下,能站稳时立即朝王二宝扑过去,两个人又扭打一会儿。
王二宝见李秀枝动不了了,才把李秀枝抱在怀里,说:“你就不能服个软?你说咱都打一辈子了,你一次软都不服。”
李秀枝说:“那,我就不服软,我要是能站起来我还跟你干,我没劲了,撕吧不动了,有本事你还打哎,我叫你累瓤我都不可能服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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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宝一边揉着打的手印子,一边笑着:“等你好了,我再揍你,我终有一天能把你揍瓤。”
李秀枝咬牙切齿地说:“你情盼着了!我盼瞎你两眼!”
王二宝撒开双手,李秀枝掉进渠水里,李秀枝的嘴鼻子都沉下去了,沉下去一会儿了,泡冒得越来越小了,她也不昂一下脸。
王二宝赶紧把她捞起来,抱到大太阳底下:“你就是个腾熊!你会水你就不动一下,那我要是起了孬心,你不就咪呀呜了吗!”
李秀枝吐着水说:“龟孙让你捞我了?你白捞我就出弹了!我早就活够了!你有着无着地冤枉我。”
王二宝说:“那也得我准了你才能去出弹。”
天擦黑了,两个人像忘了一场游戏似的往家走,王二宝要扶着一瘸一拐的李秀枝,李秀枝一把推开他。
王二宝笑着说:“力气还这么大,要打瓤你,我也得累瓤啊。”
李秀枝剜了王二宝一眼,除了挪步没了更多的气力。
王二宝说:“咱要不干这一架,晚上再去赶个饭场就不用回家吃自己的了。”
李秀枝歪了一下,王二宝赶紧扶住,李秀枝稳住的同时就甩开王二宝的手。
路过王大宝的新坟时,王二宝说:“出殡咋没见马莲花呀?”
李秀枝说:“她溜出去了,出了殡,她才回家。人家说有人对她说要出殡了,让她去棺材那看一眼,她沉着脸,往外头走得还兴些。”
王二宝若有所思,张张嘴又啥也不说了。
回到家里,两个儿子都在,大儿子王学军心疼得要背李秀枝躺上床,李秀枝一样甩开他的手。
二儿子王学武身子板儿鞋垫似的,还是一扭一扭的要上来找王二宝理论,他老婆拉住他,隔着他老婆比他的还粗壮的胳膊,王学武对王二宝叫道:“再动我妈一根指头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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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王二宝的大儿媳妇李莉回来了,进门就说:“哎哟妈耶,饿坏了,从来都没有这么饿。这脸上满是痘这两天,街上里啥都不敢吃了,还是回家吃安全。”
王二宝的二儿媳妇谢梅在西院听见了,赶紧对王学武说:“今儿个饭店生意好,洗的碗比平时多一倍,我快累死了,我可不做饭给她吃哈,一家人都惯着她,把我当丫头使!”
王学武没做声。
说着就听见李秀枝在堂屋门口低声喊话似的说:“李莉,你想吃啥焉?”
李莉笑着说:“妈,咱吃手擀面好啵?楼上有啥菜下饭的呀?”
谢梅对王学武说:“你听,咱妈说话的腔调跟牙疼得要命似的她都一点儿也听不出来嘛?!她说话都不对咱妈看一眼吗?!哪怕是扫一眼也知道咱妈还能给她擀面条啵?!”
王学武起身想往东院走,谢梅说:“你又要干啥子焉?!你就是沉不住气,听听再说不管喃?!”
王二宝在二楼喊道:“没想到萝卜缨子今儿能伸上手了!这贝,我一攋一小片儿,要搁几十年头里,我就是三天不吃菜我也不动它一指头。”
说着来到李莉身边:“你看,这一小把儿,这可是几百颗。满大街谁也找不到这么嫩的菜!”
李莉笑着说:“咋吃安?一炒就没得了啊。”
王二宝笑眯了眼:“这个萝卜缨去燥火,清肠胃,比多金贵的药都中用。”
李莉还是笑腔依旧:“要不我叫王学军去买点儿面条咱下面条吃。”
王二宝说:“买面条的钱,自己擀能便宜一半,还好吃,我叫他混我那个钱,我傻了吗?”
李莉不笑了,快速撇了一眼李秀枝倚在门口的腿。
王二宝说:“我今个儿亮一手儿,我亲自下厨擀。”
李莉红了一下脸,李秀枝撇了一下嘴,转身一瘸一拐地往东房屋里去,直杠杠的脖子头,王学武站在那里手脚都不是地方。
王二宝说:“李莉,你来洗菜不用摘了,这小嫩根儿好吃里很。”
李莉对王学军晃晃自己新染的指甲,示意王学军去洗,王学军喜悦地唱歌儿似的说:“我来洗。”
王二宝瞪了瞪眼,然后笑着说:“李莉,你去给你妈倒碗水,让她喝三颗三七片儿,药在床头柜上了。”
李莉这才勉强问道:“俺妈腿又疼了?好,我来倒水。”
李莉见饮水机边有半杯水就端给李秀枝了,水有点凉,李秀枝迎上去的笑脸李莉看了会头疼似的避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