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晨曦微现。
北极山下,大雾弥漫,能见度不足百米。
奥剑山庄突然寨门大开,一个年轻庄丁端坐于马上,向庄里拱了拱手说:“庄主,请你忍耐一时,我这就去城里一趟,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救下来。”说罢,拨回马头,低伏在马铵上,右手执鞭在马臀上狠抽三鞭,骏马腾空而起,越过一米多高的铁珊护栏,一路马蹄声急,朝县城方向飞奔而去。
这是个让穷苦山民兴高采烈的好日子,他们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庆解放。之后,土改运动如荼如火,翻身作了主人的贫下中家,成为奥剑山庄的新主人,富人掌握山庄命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杨百顺,三十年地脉一流转,你也有今日?哈哈哈哈。”
一棵千年古槐下,新六区区长陈长杰怒目圆睁,望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门,仰天大笑。
奥剑山庄位于太行山腹地的刈陵县东北部山区,村落不大,也就五百来口人。站在北极山头向下俯瞰,山庄基本方正,布局严谨,结构合理,街道虽窄了些但却很直,只是留下深深的沧桑岁月遗痕,仿佛在给人们诉说着远去的故事。青石铺就的小巷古朴而幽静,石径光滑而明亮,那是一代又一代的奥剑人创造山庄历史的印记。村的东南角有一处水池,过去叫思源池,主要由村之首富杨百顺出资所建。村里一高姓文人为了让世代子孙不忘杨君(百顺)捐资筑池的义举,将水池命名为思源池,这是效仿古人思源之意。村东有福堂,准确地说是杨家祠堂,为村中首富杨百顺的上八代爷辈所建,因时代变迁杨家风光不再,故无人修缮任其荒废。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从这座破败的建筑中,窥视到杨家昔日的兴盛与辉煌,感受到奥剑山人的聪慧与勤劳。
二个小时后。
奥剑山庄杨家祠堂前,数百面黄肌瘦破衣烂衫的山民群情激昂,喊声震天:“铲除财主杨百顺,打死汉奸小白菜!诛灭狗腿崔耀宗!”
“铲除财主杨百顺!打死汉奸小白菜!诛灭狗腿崔耀宗!”
喊杀声如雷似电,穿透厚厚的浓雾,飘过奥剑山庄上空,在高耸入云的北极山峰间回荡。
财主杨百顺和儿媳妇小白菜、管家崔耀宗被五花大绑,跪伏在数百村民面前,每人身后立着两个大汉,一执步枪刺刀,一执大砍刀,一执板斧,一执镢头,一执铡刀,一执杀猪刀,个个身强力壮,满脸横肉。
陈长杰弯下腰,以嘲笑的口味对杨百顺说:“杨百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有话就快说,一会脑袋没了,想说也不能说了,哈哈哈哈。”
他跪着,上身笔挺。杨百顺虽年过花甲,但声音底气很足,一出声,就知道他是个有深厚内功的人:“陈区长,以我杨百顺的功力,你区区一条麻绳,根本束缚不了我。我们想逃走,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不过,我知道目前的形势,像我这样的富人,就没打算活下去,我是自愿伏法的。但是,我总该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要处决我,总得有个理由吧?”
嘿嘿。陈长杰冷笑一声说:“理由?理由就是,你是地主加财主,你狠命地剥削穷人,你家有土地千亩,大牲畜数十头,羊数千只;你在刈陵城拥有大兴隆水烟铺、晋泰德京货铺、凝裕厚粮店;你囤粮放帐,向穷人放利贷,想方设法盘剥百姓;你在古韩县开办有铁货铺、煤窑等。你是个吸血鬼,吸干了穷人,养肥了自己。这些理由还不充足吗?同志们,拿起你们手里的家伙,向杨百顺讨还血债。杀!”
陈长杰牙齿咬得咯咯响。
“好。”六个大汉应答一声,各自抡起手里的家伙。
“慢,我还有话说。”杨百顺洪声说道:“不错,我承认,不管是不是剥削,他们一贫如洗,我富得流油,说到天边头,也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已经瓜分了我家所有的田地房产,你们富了,而我却沦为穷人,这还不够吗?我杨百顺一生,自认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我对得起自己的天地良心。”
“哈哈,杨百顺,你手里有多少条人命,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但,那都是该杀之人。李小虎等三人轮奸妇女后又将其碎尸,如此凶狠残忍丧尽天良的人,你说他们该杀不该杀?”
“可,他们都是穷苦人啊。”人群中一个中年妇女尖声吼道。
“穷苦就该作恶吗?吕一天贩卖大烟土,被我儿子痛加惩戒,他怀恨在心,勾结山匪,里应外合杀死我大儿子,奸污我的儿媳妇,他不该死吗?”
“你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都是人民的敌人,一丘之貉。同志们,别听他的狡辩,举起你们手里的家伙,杀!”
六个大汉各自举起家伙,尤其是那个握枪拿刺刀的,刀尖已经触及到杨百顺的后背,只要从这里进去,一定会从前胸出来。
“慢。”管家崔耀宗腰身一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喝道:“陈区长,你大小也是个干部,怎么就是非不分?人民的敌人,还有这样的人民敌人吗?我们东家他富有这没错,但那是凭他的精明和勤劳所得来的,他并没有像你们说的那样剥削乡亲们,他本人总是亲自参加劳动,没有做过甩手掌柜,更没有欺压百姓的恶行,他在方五八村人缘极好,这是有目共睹的。杨家素以厚实为家风,其门庭上‘敦厚尚实’四字足以为证。”
“你胡说。”陈长杰大怒,上前照崔耀宗的脸上就是一巴掌:“你奶奶,我让你再胡说。同志们,准备行刑。”
“等等。”随着话音,人群中跚跚走出一个衣衫褴褛的七十多岁的老人,抖抖花白的胡子说道:“陈区长,你让他们说完再行刑不迟。”
突然,老人直勾勾地望着陈长杰的眼睛说:“陈区长,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好面熟啊?”
“老当家,你说笑了,我刚从五百里以外调来刈陵还不到一个月,来你们这里当区长也不过三天,你怎么会见过我,你一定是认错人了。”陈长杰呵呵笑着,手一摆说:“好,老当家的,我们就先听他把话说完。崔耀宗,你继续,但你要放明白点,不要瞎说,否则,我将你一刀一刀慢慢地剐,然后再剥了你的皮,把你的肉一块一块喂狗。”
“陈区长,我知道我的肉臭,喂狗也不一定吃,不过,我要为我们东家说几句公道话。你想知道我们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那我告诉你:他出资修通漳河大桥,解除了人们数千年涉河行路的不便和苦恼;他在数十米的高崖上筑路三十里,打通了刈陵到古韩的运输线,促动了一方经济的快速发展;他捐款五百大洋,挖砌二百立方水池一座,结束了邻近二乡十八村长期没水吃水历史。他率先为广志山八路军后方总医院和被服厂出资修通进山道路,每年出钱雇人植树造林绿化医院和厂区周围荒山;他掏钱成立了护乡队,抵抗土匪和偻寇,尽最大努力保护了乡亲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凡此这些,是一个人民敌人办的事吗?至于囤积粮食,那是为了预防饥荒年的。我们东家是向外放过钱,但那不是放高利贷,是那些乡亲们找到我们东家,提出要借钱的,我们东家适当收取了一点利息,那是一种融资方式,是为了让他们始终不忘这笔钱不是公益捐款,是要还的,是要增强他们使用资金的责任感,防止他们随便挥霍,坐吃山空。我们东家为乡亲们救了急,帮他们办了事,何罪之有?”
“那她呢?破鞋一只,用身子为日军服务,十足的大汉奸,她该死。”陈长杰一指小白菜说。
“哈哈,哈哈哈,陈区长,小白菜?她该死?你错了,她不但不该死,而且该受到政府的表彰奖励。他的丈夫,也就是我们大小东家,那真叫一条好汉,他精通刀法,刀舞得圆时,刀光护体,水泼不进,十分了得。他带着护乡队抗土匪,杀偻寇,以一当十,勇猛无匹,死在他大刀下的鬼子不下百名。大小东家被土匪抢杀后,他的媳妇,也就是小白菜,在八路军一二九师地方工作队的教育影响下秘密参加了革命,他之所以接近日军少佐龟头翁,是受八路军首长的委派,专门从龟头翁那里收集情报的,我不否认她多次被龟头翁坫污,但那都是为了收集情报,她一个小脚弱女子,连走路都走不稳,除此没有它策。你知不知道?”崔耀宗望了望已是满脸泪痕,羞愤难当的小白菜说:“她心里一直在流血啊。”
“呸!一团胡言。”
陈长杰噌地窜到一处土圪台上,居高临下呼喊道:“同志们,乡亲们,看到地主反革命的丑恶表演了吗?他们这是满嘴喷粪,胡说八道。他们是有罪于人民的人,还这么嚣张,早就该杀了。阶级斗争是残酷的,我们决不能让杨百顺他们这样罪大恶极的地主、财主、汉奸逃脱出人民的手掌。乡亲们,大家都上,打,把他们都撕碎了,打,同志们,乡亲们,动手啊!”
在陈长杰的鼓动下,群情激昂的乡民们早就按捺不住冲动的情绪,像着了魔似的,一齐动作,像风一样卷向杨百顺三人。眼看杨百顺三人是凶多吉少了。
正在这危急时刻,突见有四匹马得咯嗒得咯嗒地绝尘而来,其中一人离老远便高声大喊:“刀下留人!”
来者近前纷纷下得马来后,杨百顺才看清了,打头的是刈陵县抗日民主政府县长龚长林,他的身后是两个年轻战士,两个年轻战士身后,则是凌晨四点多从奥剑山庄里飞马奔出的那个年轻庄丁,护庄队队员。
龚县长下得马后,一面让随行的两位小战士给杨百顺三人松了绑,一面登高说道:“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恨地主老财,但杨百顺和他的儿媳妇小白菜,是个例外,他们是人民的功臣,不能杀。你们知道吗,杨先生不但将他的护乡队整体编入咱们八路军队伍,为抗战捐献大洋百万元,还将三个儿子送上抗日战场,三儿子光荣牺牲,二儿子和四儿子跟着刘邓大军转战南北,屡立战功,现在都有是我们解放军的营职干部。至于杨先生有没有剥削贫下中农行为,政府自会调查明白,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龚县长霍地一个转身,指着那个陈区长说:“到是他,王作阳,曾经的国民党少校参谋,抗战后期打入我军内部的国民党特务,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他才真正是人民的罪人,他才该杀。”
他大手一挥说:“小刘、小赵。”
两个小战士齐声答道:“在。”
龚县长阴沉着脸怒声说道:“将王作阳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