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枫扭头看看车里其他人,都是和他一样紧张,看着陡峭山路,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初夏,还带着一丝凉意,中型旅游大巴车正在崇山峻岭中穿行着,山路很狭窄,只够一辆车过去。一个又一个的急转弯,犹如迷宫一样让人头晕。江枫紧紧抓着车座安全把手,眼睛直直盯着车前方,一颗心犹如马上就要出锅的饺子,上下翻腾着,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车里坐了三十多位游客。有老人,小孩,年轻人居多。江枫走得急,什么也没带,只带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似的乱成一团。他低下头,抵在抓着车座安全把的手背上,使劲擦,仿佛要擦掉什么,但又擦不了。他的内心犹如一锅沸腾的热油煎熬着他,而身体就像一块牛排,正在火上被煎烤着,被翻动着,油脂慢慢地渗出来,痛苦如海般袭来。头突然像要炸开般疼痛着。也许,一走了之是最好的办法。
不走又有什么办法呢?
大巴车司机又是一个急转弯,江枫的头狠狠撞到车窗上,疼得江枫龇牙咧嘴。有人喊道:这什么鬼山啊,真吃不消了。司机是位三十出头的男子,平头,脊背的肌肉结实,他粗嗓门一声喝:别说话,我要集中精力开车,再坚持半天就到风景区了。大家坐好了。又一个急转弯来了,随着游客们一声声惊呼,司机犹如一位冲锋陷阵的战士,左右开弓,向着大山深处的原始森林开去。
江枫依然闭着眼睛,内心纠结着,不如眼不见为净。他紧锁眉头,头缩了缩,埋进胳膊里。车窗外,茂盛的树木伸出长长的枝叶,有些树枝伸到车窗边,摩擦发出啪啪的声音,犹如麻将桌上打牌的声音,是那么熟悉。
江枫,该你出牌了。牌友光头眯着小眼睛大声叫着,江枫此时,手里拿着一张九简,放下,又拿起,思量一会,又重新抽出一张,又放下,又拿起,犹豫不决着。光头急了,怪笑道:江枫,打张牌,比女人生娃还难,你倒是快点啊!江枫望着麻将牌,眼睛仿佛要在上面刻字一样不肯离开,手微微颤抖着,今晚的牌运真他妈的倒霉。一晚上的霉运一直跟着自己,一次也没和牌。十万元输个精光,这把是江枫当庄,再不赢一把,今晚就输惨了。牌友二胖、黑蛋不耐烦起来,纷纷叫着:快打啊,这天都快亮了,我们等得花儿都谢了。
江枫望着他们贪婪的目光,心一横,将九简放了出来。不想,三家同时掀牌,一炮三响,江枫这把输大了。皮包里没有一分钱了,江枫知道,这都是单位的公款啊,让自己一夜输个精光。人常说,一步错,步步错。赌博,犹如吸血鬼般紧紧附上了身。
江枫,三十岁,俊朗的外表,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初一看,精明中透着油滑的模样。在单位里,他凭着一张甜蜜的嘴巴,无论男女老少同事,都被他哄得心花怒放。会来事,会看领导的脸色办事,这是他的长处,也是攻破上至领导,下至同事们的法宝。人常说一句好话胜过寒冬。所以,他来单位没几年,领导们和同事们都对他有好感。随着财会科长退休,他就被领导推上财会科长的位子。主管了财务大权,他顿时感到高大了许多。所有的财务钱款,都由他主宰。他感觉自己就像气球般高高升起来,人们都在仰视他。
二
大巴车颠簸了一下午,终于傍晚时分来到大山深处,这是一处还没有完全开发的原始森林。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竹林,高耸入天的竹海,有一种伟岸的气势和霸气。那一片片的竹海,远远望去,就如波涛汹涌的大海,犹如天外的世界。江枫跟着旅客们,慢慢走在山上的台阶上,心中也如起伏的竹海般不平静。
满山的绿树成片,透着娇嫩的绿意。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钻进大山,洒落点点金色的阳光。不知名的鸟儿们欢快地鸣叫着,宛如一曲迎宾曲。人常说美景在险峰,从山顶往下看,云雾缥缈地围绕在半山腰上,如同大山穿上了纱衣般,袅袅婷婷站在人们眼前。如梦如幻,如画如诗,游客们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云层中露出金色的余晖,洒落在粗壮的竹子身上,犹如晕染了一层金粉,光彩夺目。而那些刚刚露出笋尖的嫩芽们,更像竹海里的小精灵们,个个展露笑脸,迎接远道的客人们。竹海里的清香味道令人精神振奋,此时,江枫紧张的内心缓解了许多。远离了那个喧闹的世界,来到这清静的地方,江枫感到一丝平静。
山路口,出现了一条小路,没有台阶,好像是人为走出的一条小路。江枫感到好奇,于是闪身走进了小路。将游客们远远抛在身后。不知为什么?江枫不想回去了。来到这里,也是他上车前临时的决定。这些年来,在他当财务科长的这几年里,他心里有一本账,光是偷拿单位的公款去赌博,就有六七百万。而这些钱,都是教育局给贫困山区失学儿童的救助款。这条不归路,让他越陷越深,越输越想捞本,可是越输,他已经陷入这个怪圈不能自拔了。
这条小路曲曲折折,就像迷宫一样,走了好长时间,江枫走到小路出口,竟出现了一块难得的平地,有着两间土房屋,屋檐下挂着红艳艳的辣椒,还有黄澄澄的苞谷棒子。房屋的后面都是稠密的竹林,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这隐蔽的房屋。房屋的四周种着各式蔬菜,几棵野生的樱桃树,点缀着鲜艳夺目的红樱桃。几只母鸡悠闲地找食吃,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儿见到生人,瞄的一声,迅速地上了树,那矫捷的身手一眨眼就找不到了。屋门口,一位大叔正拿砍刀,一下一下的劈着粗树枝,屋门口的墙边码好整齐的木柴。江枫望呆了,这里竟如世外桃园般宁静。猛然,一只黑狗凶狠地扑过来,张着大嘴狂叫着,江枫一激灵,急忙向一边跑去,慌不择路,脚下一滑,竟滚下山坡。
当江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土房的炕上。大叔正蹲在屋门口抽着旱烟,满脸的沟壑如梯田般层层叠叠爬满脸庞。那条黑狗正欢快地围着老人转圈,尾巴不停地摇摆着。灶下的火很旺,扑出很多火苗,灶下一位女子正往火里续木柴,她背对着江枫,江枫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苗条的背身,女子的背身很瘦,但却是很结实的那种瘦,女子起身轻轻一抬手,一桶水就抬了起来,倒进水缸里。然后,女子拿起水瓢,足足喝了一瓢水,这才抹了一把嘴,打开锅盖。一股玉米粥的清香散发出来,江枫这才感觉到好饿啊,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着。女子转身看了一眼江枫,偷偷笑了。
江枫发现,这女子面目清秀,五官精致,眉心处有一颗红痣,很显眼。一笑就有两个很深的酒窝,深山之中竟有如此清秀的女子,江枫竟一时看呆了。女子向着大叔叫道:爹,吃饭了!又麻利端着着饭碗来到炕边:大哥,这都是山野饭菜,不知你能吃得惯不?江枫眼睛盯着饭菜道:谢谢你!我还真饿了。说完,早就急不可耐地拿起饭碗,就着山野菜吃了起来。
女子笑着说:别急,饭还多着呢。女子又奇怪打量着江枫轻声问:看大哥的穿着,是城里人吧。是不是走迷路了,还把脚崴了。要不然,吃完饭,我让爹背你下山。江枫急急抬头,含糊不清地说:不急,不急,我是来看风景的。不急着回家的。谢谢你啊!女子看着江枫狼吞虎咽吃饭的架势,扑哧一下笑了,竟如花枝乱颤,那咯咯的笑声很有传染力,如泉水撞击石头般清脆响亮。引得黑狗屁颠屁颠地跑来,也跟着嚎叫起来。江枫一看到黑狗,两眼发直,急忙往炕里头挪。女子笑得更响了,门口的大叔喝道:黑子,出去。萍儿,别疯了,跟个傻丫头一样,叫人笑话。
女子这才收起笑声,噘着嘴去盛饭,吃过饭,端着一盆脏衣服去洗,黑狗依然像影子跟着女子。大叔慢慢坐在炕沿,拿起旱烟点燃,轻轻吐出一团烟雾:我快四十了,才有这萍儿,让我惯得不成样子。别见笑啊!江枫疑惑地问:大叔,这大山深处,就你们父女俩吗?你们怎么不住到山下啊?大叔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冒出一句:山下有什么好,我才不会住在山下,山下的人都势利得很。你跌伤了脚,要躺一个月的,我帮你采了跌伤药,放心在这里养病吧。如果不放心,我背你去山下的医疗所再看看。江枫急忙摆摆手:放心,放心,我就住在这里。谢谢大叔。说完,江枫的手,急急伸进衣服口袋,掏了半天,只掏出二百元放在大叔手里,不好意思道:大叔,我走得急,没带多少钱,这点钱你就先收下。等我脚好了,我再回去给你取钱。大叔宽厚地笑了:山里人,不认钱,只认人。这钱你收着吧,安心住着吧,没事的。这大山养人啊!
夕阳西下的时候,萍儿提着装着衣服的篮子回来了。红扑扑的脸庞像是擦了胭脂,皮肤如凝脂般光滑,刚洗的头发滴答着水,乌黑的头发闪着光泽,犹如一头美丽的小鹿。萍儿滋润了大山的灵气,越发显得标致俊秀。萍儿一进院子,就把洗好的衣服晾上,江枫发现,里面还有自己的上衣。萍儿急急火火抱着柴木,一阵风般跑进屋里,给铁锅里倒上水,烧起火来,嘴巴也没停着:大哥,饿了吧,我就做饭。洗衣服的时候和妮子说多了,就晚了。江枫坐在炕上笑道:妮子是谁?我以为山上只有你和你爹呢。萍儿眉毛一挑,那颗红痣更显眼了:妮子住在半山腰上,马上就要嫁到山外了,我还有些舍不得她呢?
这时,大叔牵着一头牛回来了。一进屋发现饭还没做好,责怪道:野丫头,就知道玩,饭还没做好?一天到晚跟个野小子一样不着家。看谁家娶你?萍儿急了,说什么啊!我走了,谁照顾你,我哪也不去,真是的,想撵我走啊,我偏不走。父女俩开始了打嘴仗,一人一句,谁也不让谁。江枫着急了,谁也劝不住,情急之下,江枫说:萍儿,我饿了,快做饭吧。锅里的水开了,萍儿这才收住嘴,蒸饭,洗菜,炒菜,萍儿麻利地做着饭。大叔坐在板凳上,不吭一声了。只用旱烟杆敲着鞋底。黑狗急忙跑来,乖乖卧在大叔的脚边,讨好地望着主人。
饭烧好了,萍儿又甜甜叫着:爹,吃饭了。一边冲着江枫扮鬼脸。大叔疼爱地望着女儿:刀子嘴,豆腐心。唉,真是让我惯坏了。萍儿笑道:我就一辈子赖在爹这,哼,看爹怎么办?江枫也跟着笑了:斗斗嘴,也热闹啊!大叔也被逗乐了:江枫,你不回去,家人找你怎么办?你家里人会着急的。给家人传个消息也行啊。江枫急急摆手道:大叔,我是一个人,没人会找我的。我一个人自由惯了,走到哪,是哪。大叔嗯了一声,有点不明白地望了江枫一眼,你没爹娘啊。江枫眼睛一湿,低头不再吭声。大叔不再问什么了。萍儿端过饭碗埋怨道:爹,吃饭了,人家有伤,走不成,你还问这么多干吗?
三
山里的夜长,而且冷。炕那头,大叔早就进入梦乡了。那呼噜声犹如鸣笛的火车,轰轰烈烈地驶过来,又轰轰烈烈地开过去。江枫翻来覆去睡不着,那些单位的公款犹如恶魔般缠绕着他。他知道这事迟早要翻船,一走了之,不然,等着束手就擒吗。江枫早就安排好一切,去年,他说服妻子离婚,并给妻子一大笔钱,幸好,没有孩子,要不然就更麻烦了。当然,这还是公款。钱啊钱,真他妈的害人。能让人上天堂,也可让人入地狱。可是,已经跳入这火坑,跑不出去了。身不由己了。还记得前年,他第一次去澳门赌博。他跟着赌友去的,真是过瘾啊,一夜之间,他赢了二十万,他初尝甜头,后面的战场便更加激烈了。一场不如一场,他成了贼娃子打官司,场场输。
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就犹如强力胶水一般,他被牢牢吸住了。一只猫头鹰站在树枝上凄厉地叫着,在黑夜里是如此的令人胆寒。江枫将被子包住头,但那叫声依然在耳边萦绕。三年时间,七百万就在他的手下化为乌有,变成烟消云散了。江枫也如同双面人一样,在单位里扮演着好人一个,背地里却疯狂的赌博。这一切为了什么呢?人常说:生活越好,欲望越高。欲望是一条毒蛇,吞食着自己的良知、人性,变成疯狂的魔鬼。江枫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冷到头皮发麻。还记得父亲当年找的关系,让自己进入教育局。当年父亲就是教育局的老领导,手下自然有几位得力的部下。大专毕业后,江枫没费吹灰之力便进入教育局上班,并分到财务科上班。因为有了父亲的庇护,同事们都对江枫另眼相待。又加之江枫圆滑的处事之道,逢过年过节的时候,江枫总是给局领导拜年,领导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再难也要完成。见风使舵的航行在这条人生路上。所以,江枫在单位过得比父亲还风声水起,滋润无比。
半夜的时候,山里下雨了,山里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一场雨淋湿了竹海,滴答的雨声,仿佛在诉说无尽的忧愁,也淋湿了江枫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去肯定是不行了,江枫走得那天,就发现上头有人开始查他的账了,他才失魂落魄地匆忙上了旅游车,这条路没有回头路了。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山里的天亮得早,窗台外的野花凝结着晶莹的露珠,摇摇欲坠。一只灰蜘蛛在窗台边的蜘蛛网上爬动,寻找着猎物,一只苍蝇不幸撞到了网上,正在做垂死挣扎。苍蝇挣脱了很久,却越网越紧。它无力地扑闪着翅膀,那只灰蜘蛛就冷眼望着苍蝇,任由它折腾。当苍蝇不动了。它才慢腾腾地爬过来,一幅杀气腾腾的样子。看得江枫心惊肉跳,江枫急忙用手打破蜘蛛网,放走垂死的苍蝇。他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苍蝇,正在到处躲藏。他要隐藏好自己,躲过这牢狱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