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去阳光沟外公婆家是最大的幸事,只是不便面对一个人——二十边上,歪着脑袋傻乎乎的。按辈分,我得叫公公;但同时又必须在前面加上“毛屁狗”三个字。三舅解释说,爹妈生下他时,来不及取名字就暴死了,以后靠同房养活。
七岁那年暑假,无聊之中,我对毛屁狗公公兴趣猛增。他见了我笑呵呵一副善意,笨拙的手向我示好。我胆怯地上前叫了声“毛、屁、狗、公公”。哪知他嗷嗷的应着,咧嘴笑了半天,深深地弯下腰,牵着我的手摩挲;然后眉飞色舞,极有力地点头说:“你读书好行哟,好伟大哟,毛主席第一,你第二。以后你叫我‘毛屁狗’,我叫你‘公公’。”
“啊?不行不行。”我抽出手来,脑袋摆成拨浪鼓似的。
我同毛屁狗公公交往多了,称呼也就无所谓你大我小了。知道我没人陪玩,外公外婆也不怎么反对,时常远远地照看着。我于是提防之心消融,对他的好感与日俱增。他大多数时间忙,出工或是帮人,在家时很希望我去玩。现在想来,时过四十多年,一些事还清楚记得,无数次闯入梦中。每次醒来,感觉清新美好,像吃了春天青涩的酸杏梅似的不住回味。
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毛屁狗公公从热灶里掏出炜熟的红苕,大的那快给我。我们吃的挺香。忽然,堂屋柱子上的广播唱起了《东方红》歌曲。他的目光倏地明亮,射到墙壁上的毛主席像,噢噢地诉说着。我也听出其中的意思来——毛主席呀,感谢你让我住上地主的房子,打倒了坏人。我的红苕炜得好香,想请你老人家吃又做不到,还是背首语录吧——你金牙玉口,原谅我背不全……下定学生(决心),不怕爹爹(牺牲),排出乱来(万难),去争取顺利(胜利)。他很认真,抹着感激的眼泪。我很想发笑,捂住嘴强行压着即将蹦出胸膛的怪味。
有一年寒假的一天下午,太阳金光四射。毛屁狗公公兴奋极了,神秘兮兮拖着我直奔竹林。他将我按在茅屋门前空地站岗放哨,然后慌慌张张跑向屋里。我正感奇怪,一个男人突然手持大棒冲进门。我给吓得魂飞魄散,撒腿躲进竹林。接着听见毛屁狗公公的哀求惨叫。第二天,他头上缠着浸有许多血渍的绷带,怪我人来了不及时报信,害得他差点丢了性命。但一会儿他又没事一样,先是津津有味地闭眼回味,然后欣慰地叹息说:“唉,摸了一把女人热辣辣的身子,老子这辈子算没白活!”我不懂他的意思,迷惑了好几天。最后,还是三舅释了我的惊疑。
“毛屁狗奸污疯女子,幸好没得逞,女方顾名声才没报案。”
随即,外婆给我下了一道禁令:“跟好人,学好人,跟到端公降假神。以后不准去毛屁狗哪儿了!”
毛屁狗公公到底怎么啦?什么人对他下如此毒手?我虽不得而知,但始终不肯将等号放在“毛屁狗”与“坏人”之间,仍希望一如从前玩在一起。
一个夏日的上午,我玩推磨游戏,做好了高粱杆架子,钻进竹林寻笋子虫。老远传来刺耳的嘤嘤声。循声望去(),眼前的一幕吓死我啦!阶沿的木凳上,一个女人顶着一头乱发斜靠墙头,赤裸上身搓弄着两只白嫩的奶子,浑身扭曲颤栗。而让我更惊讶的是,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毛屁狗两眼贪婪地发光,手插进裤袋里晃动……我大抵明白了点什么,觉得那女人的确年轻,的确也疯的不是一般。这儿太危险了,我心一阵慌乱,耳际回响外婆的警告,本能地逃离现场。一会儿,院坝里,我听到了毛屁狗异乎寻常的祷告:“毛主席老人家呀,原谅我吧,我又犯罪啦!有什么办法呢?今年都二十好几啦,看见女人身子我就疯啦,脑子就不是我的了……但我总算没敢碰她一下嘛。”我用惊恐的目光发现,毛屁狗跪在毛主席像前,双手合揖、鞠躬,直到精疲力竭倒在地上。
以后我再已没能见到毛屁狗公公——实话讲,我是不愿将“公公”二字从称呼中取缔的。直到今天,那些事留给我的印象,几十年岁月的尘埃仍然掩埋不了。天长日久,当年的惊恐与负罪感已转化为一种极度的悲怜——甚至可以确切的说成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牵挂。我的心绪随之翻腾:他死了,窝窝囊囊活着也没多大意思。可那毕竟是无可奈何,最愿看到的是他和那个叫段翠的女人结婚生子——他不是乐痴痴替她干了那么多事:担水挑炭、犁田耙地、打柴守夜?唉,不可能的,那女人不简单,虽被在外当大干部的丈夫抛弃,但在乡下,他是一只不败的花朵,喜欢她的男人多的是,比如有权有势的杨支书,怎么会同毛屁狗感情上缠糊呢?
关于毛屁狗公公命运的猜想,结局都是一样的糟糕。因而,年辰一久,难免会淡忘的,即使梦见也解读不到他那儿去。然而,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三舅无意中将我平静的生活彻底搅乱了。
冬日的天空布满铅灰色的稠云,连天的荒草、沉沉的死气压得人窒息。幸好城里接连不断传来婚庆的礼炮音乐,叫人还能略略感受到一点点生机。三舅已老了,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走路向来是放小跑的。今天破例,老早通知我下午一起散步。三舅酒气熏天来了,话匣子打开,关押已久的记忆滚滚而来。莲花街头是三舅进城的入口,他的腿脚忽而被困住似的停下。
“知道他是谁吗?小时在我们那儿你玩得很好的邻居。”他指着豪华大理石地板上被破烂杂物埋没的乞丐。
这情景我太熟悉了。我以为三舅和路人一样少见多怪,会错认是废旧回收站,抑或是摆地摊什么的。于是不以为然地说:“乞丐呢,吃垃圾的,好几年了……诶,你认识他?”
“你会想起的。”
我的意识立即将所有的印象资料统统提取出来。突然,一个储存了几十年的记忆弹簧似的跳了出来。我惊喜地呼喊着:“毛屁狗公公!”
“啊呀,真不简单,你还记得!”
“他还活着?怎么弄成这样?”
三舅双手叉腰,慢吞吞颇有见解地讲述着毛屁狗公公。那模样令我看到一个特定的情境:三舅走进村委会办公室,拉开广播,放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清清嗓门,手握话筒,接着大喇叭震撼山沟,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无不肃然——
“最敬爱的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经村党支部、村委会特别会议反复研究决定,关于毛屁狗问题的解决方案……”
三舅庄严地说了许多,我好半天才理出个头绪来。毛屁狗公公自从有了同疯女人的事,再也抬不起头,做人老老实实,三岁小孩也在头上拉屎拉尿。土地到户后,它的生产经营得很好;但好景不长,祸不单行——病的驼背弯腰,没力卖粮换钱;堂兄
#p#副标题#e#患肺癌奄奄一息。院里人纷纷外出打工挣钱,他却一人困在山腰的破院。田地无人耕种荒草埋人,蔬菜遭虫鸟侵害。吃穿用靠村上撑,可村上是干的,最近只好连照明用电也给关了。
“唉,有钱人该活,偏又短命;毛屁狗该死,就是死不了。”三舅发出长长的叹息。
“可向上级反映呀!”我急不可待了。
“那还消说,反映顶个屁用。人家当官的飞溜溜开车来,大嘴巴一顿饭吃下来,少说千把元。事后村上要点钱,这个批过来那个批过去,磕头作揖不说,腿杆都得跑断……”三舅发泄出内心多年的积怨。
“毛屁狗……吃垃圾怎么行?”三舅生气时,我不敢在称呼上加“公公”二字了。
“城管心黑得很,去年晚上把全城的疯子拖到外县去扔了,先后花了若干的钱。毛屁狗是我从虎口县找回的,可我几百元的路费至今报销不了。”
“那毛屁狗的事管不了啦?”
“正常人的事都管不了啊……走,不提他了。”(Meiwen.com.cn)
三舅拖着我离开,大有一走了之的气慨,他似乎无所愧疚。的确,没有他的关照,毛屁狗公公绝对活不到今天。
我呢,从此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但脑子仿佛明朗了许多——毛屁狗公公没有疯,流浪到那里,身边的毛主席语录本总是端端正正放着,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总是一尘不染。难道这是为了好看好玩?不,那至少意味着他对希望的渴求,只是他几十年始终没有得到。我实在纠集,不想见他偏又不能不见。我送去的那些破旧衣物和剩饭,对于吃垃圾的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至少能减少他的苦痛,使其多在人世间呆上几天。
尽管如此,我却对自己的行为缺乏信心——最近,城内修路改道,毛屁狗公公躺着的地方,大小车辆呼啸而过。其中,竟然夹杂着许多公车,上面的字样稀奇古怪,什么“110”、“120”、“扶贫救济”、“执政为民”……应有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