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结巴根水再次去找了他的毛根儿朋友唐大嘴。之所以不得已,除了他家那已盖了三层塑料薄膜的土坯茅草屋,他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女人豆花。
女人豆花与结巴根水的婚姻,不说阴差阳错,至少也是一时之气。那年,要不是父母逼着她嫁给端着“铁饭碗”的那老男人,她咋会赌气,报复性地将自己嫁给了一脸络腮胡,又是结巴子的根水呢?不过,在10余年的相处中,他们的日子倒也平平静静,不说有爱,也相伴着过日子。然而这一年,他们平静的生活,还是被眼前那三间破败不堪的茅草屋,给彻底搅乱了。
其实,结巴根水家这三间破茅屋,是他的父亲老根水遗留下来的。那时的老根水,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屙尿都用棕滤的人。这话虽然有些损人,但在那年代,不把细,不精打细算,咋过日子?
当年,老根水为了有个栖身之地,让已怀孕的女人顺顺当当地生下小根水,在不误生产队的农事外,硬是起早摸黑地打了三间屋子的土坯,又去后山割回茅草,盖起了眼前这三间已面目全非的茅草屋。几十年的光景,这茅草屋如呱呱坠地的婴儿,在日复一日的风霜雪雨中,已成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样子,随时都有墙倒屋塌的可能。结巴根水从他父亲老根水手里继承下这三间破茅屋后,尽管之前翻盖了一次又一次,也打了不少“补丁”,但这茅草屋最终还是逃不过衰老的命运。土坯墙在地下虫虫蚂蚁天长日久的蚕食下,不仅大块大块地斑驳脱落,还裂了一条又一条老鼠常来常往的口子,更可怕的是,四堵墙如足月的孕妇,一天一个样地使劲往外凸着“肚子”......结巴根水和女人豆花虽然从后山扛回一根又一根树条,将摇摇欲坠中的土坯墙三步一岗四步一哨地撑着,那墙仍如杵着拐杖的暮年老人,无论在晴空万里的烈日下,还是在无休无止的风雨里,都是颤巍巍的。为此,这三间破茅屋既让结巴根水和他的女人豆花,日复一日地生活在恐惧里。也叫他们伤透了脑筋。是呀,谁家摊上了这事,不害怕,不郁闷呢?
两年前,结巴根水和他的女人豆花,就准备将他们家这破茅屋给改建了。于是,他们筹资金,备材料:砖头码在院坝的西头,砂石堆在院坝的东头,水泥就堆在院子里最宽敞的地方,下面还垫了塑料薄膜,上面又盖了塑料薄膜,那样子就如一个蒙古包似的。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动工拆房时,闻讯赶来的乡国土办和旧房改建办的头头们全涌到了他们家这土院坝里。一句话,没有副乡长唐大嘴批的条子不许拆,拆了也不许修。即使修了起来,休怪昂着脖子的挖挖机没长眼睛......
结巴根水和他的女人豆花,当时听了这些头头们这恐吓的话,两张脸就立马吓变了色。结巴根水埋着头,不知是表达的困难,还是吓得没了主意,脸红一阵白一阵不吭声。女人豆花虽然性情刚烈,平日里好像不怕天不怕地,对结巴根水也呼来唤去,但在这个时候,也如无头苍蝇般,紧张得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半天没想出一点法子。直到这天晚上,不知是有了灵感,还是苦思冥想的结果,在一遍一遍想过那些头头们说的那几句话后,她忙对结巴男人根水问:
“结巴,唐大嘴真是你的毛根儿朋友?”
结巴根水当时正在喝玉米糊糊。玉米糊糊搅得不稠,因而喝起来很响,那声音有时如放屁似的。为了改建这破茅屋,结巴根水和他的女人豆花,已过了好几年这样的日子。此时,或许是女人豆花的声音太细,又或许是结巴根水喝玉米糊糊的声音太响,结巴根水根本没听见女人豆花在说什么,她只以为女人豆花,又在怨天怨地地发泄心中的怒气,他故而没搭理,仍埋头把玉米糊糊喝得有滋有味。哪知,这如在女人豆花心上火上浇了油,没等结巴根水把碗里的玉米糊糊喝完,女人豆花就伸手气冲冲地将男人根水手中的饭碗夺到了一边去,更一脸气愤地睁着两眼,死瞪着她的结巴子男人根水。
而结巴根水,当手中那饭碗“不翼而飞后,才从恍然中抬起头来,并四下里寻来找去,当他的目光与女人豆花的目光相遇时,他才明白了是咋一回事。不过,他不明白女人心中的气,与自己喝玉米糊糊有啥关系,他于是张了好一阵嘴,才冲女人豆花磕磕绊绊地蹦出了几个字:
“咋......咋啦,雷......雷......雷还不打......打......打吃饭人......人哩。”
结巴根水这结巴,是胎中带来,还是后天而成,随着上一辈人的一个个“远去”,只有诸多的猜测,却无法考证。有的说结巴根水从娘肚子下地时,由于“衣胞”搭了嘴,嗝了半天也没哭出声,因此留下了这后遗症。有的又说结巴根水出生后,因生活紧张,又没奶吃,只能同大人们一样,一顿顿哽咽红薯来维持自己弱小的生命。有一次哽咽红薯时,哽得翻了二白眼,虽然捡回了小命,但后来哭出的声,也就疙瘩连疙瘩了。
眼下,女人豆花是看了男人根水那一脸的茫然,又听了他那“没心没肺”的话,心里才更不是滋味的。这里面不仅有气,也隐隐地有几分寒心,并夹杂着一丝儿心痛。老实说,她对男人根水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既像陌生人,又像是自己最亲近的人,男人根水除了说话结巴外,也找不出有啥“毛病。”所以,她看了男人根水那一脸的茫然后,便放低了声音说:
“我在问你,你曾经是不是给我说过唐大嘴是你的毛根儿朋友?”
结巴根水一听女人豆花这话,立马就来了兴致,他把上下嘴唇上的玉米糊糊横着一揩,露着满牙的玉米糊糊对女人豆花结巴着说:
“咋......咋是说......说呢?唐.....唐大......大......大嘴,和我本......本就是毛.......毛根儿朋.....朋友,要......要不,他还......还不成......成了水......水鬼,还......还能在......在乡里坐......坐办......办公......公室?”
结巴根水说这话本该是眨眼功夫,他却结结巴巴了好一阵。还好的是,女人豆花已习惯了男人根水这样的说话,哪怕半天才结巴着哽出一个字,她也能明白其意思。要不然她早已心急如焚或打起了瞌睡。所以,当男人根水张了半天嘴,结巴着蹦出第一个“唐”字时,她对男人根水曾给她说的话,以及对唐大嘴,好像一下就有了记忆。
女人豆花记得,自己和唐大嘴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和结巴根水结婚的酒席上。那些年的酒席虽不如时下丰盛和热闹,但亲戚和朋友还是要聚一聚的。一是要有新婚的喜庆,也要让新人们与亲朋老友相互认识认识,以便在往后的日子里有个关照,并保持和延续那分诚挚的友情和亲情。
那天,结巴根水是在席间,给自己的女人豆花,介绍了他的毛根儿朋友唐大嘴。女人豆花当时竟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不是为唐大嘴这名字好笑,她觉得好笑的是:朋友就朋友,还有啥毛根儿朋友?当然,她当时更不知道这“毛根儿”是啥意思,但也是这一笑,让一直盯着她的唐大嘴来了兴致,也失了分寸。他一边说着“新婚三天不分老少”,又一边去拉了她的手,还死皮赖脸地与她喝了交杯酒,后来还贪婪地望着她,叫她往后多多关照。
那天晚上,女人豆花的眼前,老出现唐大嘴那贪婪的样子。特别是在喝交杯酒时,她看见唐大嘴的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鼓胀胀的胸脯,被唐大嘴挽着的手臂,也感觉唐大嘴不本分地用劲予她以暗示。就从那时起,她对男人根水这毛根儿朋友便有了戒心。不过,随着时光的斗转星移,这些事在她脑子里也渐渐远去,并没了记忆。
所以,这天当他听了那些头头们的话,她才猛然想起了自己男人与唐大嘴那毛根儿朋友的关系。在问过男人根水,并得以确认后,她便动起了心思,她因此对男人根水说:
“结巴,你明天去乡里找你那毛根儿朋友,你没听说他在乡里管修房批条子的事?”
在这之前,结巴根水将女人豆花挪开的饭碗重又挪了回来,并将里面的玉米糊糊喝了个一干二净,又伸出舌头将碗里全舔了个如刚洗过似的。就在他放下碗时,听了女人豆花这话,他不由一惊,立马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女人。那样子如从梦中醒来,又好像还沉醉在梦里。老实说,他一生中最怕的不是吃苦受累,而是怕出门去办事,这不是他胆小,而是他那结巴让他难以去面对世人。每次与别人说话,自己既痛苦又犯窘,脸即使憋得通红,半天也逼不出一个字。多少时候对方也等得着急,最后是不明不白,又不了了之地与他告辞而去。所以,这晚他听了女人这话,便立即反问女人说:
“我去?”
历来,结巴根水说两个字以下的话,很顺畅。所以,在很多时候,他如文人习文般,尽力将话说得简练一些,用一个字能表达意思的,决不用两个字。用两个字能表达意思的,决不用三个字......
而女人这晚听了结巴根水的这反问,心里烂汪汪得不知是啥滋味,是否还有一丝儿悔恨之情哽在心里,要不是在这节骨眼上,她或许会冲男人根水发泄一阵。但她反过来一想:打死螺丝是坨死肉,10多年的共同生活,自己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德性?所以,她缓了一下,然后既开导又责备地对男人根水说:
“你不去,谁去?你是当家的,唐大嘴又是你的毛根儿朋友。”
女人豆花这话说得很轻,还有丝丝儿央求的意味。而结巴根水听后,脸顿时紧张得变了型,为了表达自己的意思,一着急,他立马又结巴上了:
“我......我......不......不......不去。”
结巴根水逼出这三个字后,脖颈上的青筋已暴胀了起来,眼里也好像逼出了泪。当然,这不是结巴根水因女人的话紧张害怕,而是他的结巴让他哽得难受。
然而,此时的女人豆花,听了男人根水这结结巴巴的三个字,心里便有了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因此,她顾不了男人根水那遭罪的结巴样。一下板起了脸,并气呼呼地冲结巴根水问:
“你是男人,你不去难道要我去?”
女人豆花说过这话,气再一次涌上心头,委屈和心痛让她对结巴子的男人根水,除了气也觉得再没了话说,她于是嗖地转身去了里屋,躺上床后又悄悄地流起了泪。而结巴根水并没因女人的气愤而改变主意,心里尽管忐忑不定,还是不大声不小声地说:
“反......反...正,我.....我......我不......不......不去。”
结巴根水说过这话,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女人豆花躺上床后,就再没了动静。尽管结巴根水后来也躺上了床,她也没再出声。结巴根水躺上床后,本想将身子靠过去挨着女人的,但一想到女人此时正在生他的气,只好仰面躺在那里睁大着眼睛,脑子里却零乱地想着事情。此时,天空中那轮弯月将整个夜空照得明晃晃的,月光从土坯墙的缝隙间和盖在屋顶那塑料薄膜上透进来,让黑暗中的屋子有了不同寻常的明亮和光怪陆离,这让结巴根水感觉既阴森,又寒心。前不久的一天夜里,房顶那腐烂的茅草中一窝子拇子大的老母虫(地蚕),不知是它们太拥挤,还是那腐烂的茅草承受不了它们那臃肿的体重,全掉在了他和女人这床上,后来,是这些肉肉的老母虫,在他和女人身上的蠕动,才把他和女人惊醒过来,女人豆花当即吓得叫出了声,他结巴虽然叫不出来,但上下牙齿的打颤,却把舌头磕出了血。
这晚的结巴根水,是看了明晃晃的屋子,不由想到了那晚被老母虫吓着时的情景。从而也想到了眼前这大落大漏,小落小漏的三间土坯茅草屋,还想到了躺在自己身边这女人,他因此更睡不着了。
自己这女人当年是不满父母的包办婚姻,一气之下嫁给他根水的。当时,他和女人豆花的婚姻,在村子里简直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并上了村子里“口头报纸”的“头版头条”。有的说他的鸡巴长了狗屎运;有的说女人豆花的脑子进了水。但10多年来,女人除了性子急,常把不顺心的事挂在嘴上外,他们的日子不说夫唱妇随,妇唱夫跟,倒也过得平静而顺心。当然,多少时候,他结巴根水还是不得不要听从自己女人的。
而这晚,他对自己女人的话,为数不多地给回绝了。他不是不想改建这住着叫人提心吊胆的破茅屋,也不是有意要与自己的女人过不去,他真的不想去面对他毛根儿朋友唐大嘴呀。当年,不会游泳的自己是冒着生命危险,将溺水的唐大嘴从水底拽上了岸。从此,他和唐大嘴的毛根儿朋友,因唐大嘴的这次死而还生更铁了。那天,唐大嘴把结巴根水叫到后山,如电视里那些拜把子兄弟一样,点燃香烛跪在地上当天发了誓。因为唐大嘴不结巴,他不仅自己双手合十,仰望苍天说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还与结巴根水换了位子,替结巴根水又这么说了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唐大嘴还说他一辈子都会记他的情。但自从唐大嘴去了乡政府工作后,他感觉他们之间好像一下子隔着什么似的。两人偶尔见面,不仅没了当年的亲近,唐大嘴还埋怨他说话咋越来越结巴,与他说话简直是活受罪。就这么,他便越来越不想去见毛根儿朋友唐大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