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光能冲淡一切,虽然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换了一个又一个,虽然忘却的救世主早已降临,但刻在石头上的东西能轻易漫灭么?
我不想也不敢去触动这段用血泪冰封的往事,我明白“痛定思痛,痛何如哉”。但今天我一定鼓足勇气,“直面惨淡的人生”,揭开这层厚厚的痂,哪怕鲜血淋漓。
一
2005年4月14日,这是魔鬼出世的日子。这天,我和姐约好去泡温泉,刚吃完晚饭,丈夫来电话说反贪局找他和学校另外两个领导谈话去了,要我回去照顾好儿子。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已经关了机。我是一个生活简单、头脑单纯的人,虽然“反贪局”这个名称听起来有点恐怖,但两袖清风的丈夫怎么也和它联系不起来。于是我天真地想,也许是平常的工作联系,也许是了解别人的情况,明天老公就回来了。
儿子下晚自习回来,我饶有兴趣地听他讲着班上的趣事,安然睡去。第二天依然上课。第三天儿子要去县城参加数学奥赛,我也就来到了检察院,门卫不让进,我只好联系了检察院的一个朋友。到了反贪局的值班室,一个值班人员从下面走上来,传来重重地关铁门的声音,我的心揪紧了,丈夫竟然被关在地下室。经协商,只能由朋友替我去看丈夫,一小会,朋友就上来了,说:“你老公好黑好瘦,我跟他说话,发现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再也忍不住了,丈夫可不是一个脆弱的人,结婚十多年来,我从没见他掉一滴眼泪。从反贪局出来,我心里特别难过,来到同学家,在同学面前又痛哭了一场。
二
4月17日下午,与丈夫同去的人都回来了,说丈夫因为是法人代表,又态度恶劣,拒不交代,已被拘留,关进了看守所。晚上的教师例会由李校长主持照常进行,我呆望着讲台前那个空着的座位,心里发怵。看守所,那是怎样的一个所在啊?正直无私勤奋务实的丈夫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八年了,学校的一草一木都凝结了丈夫的心血啊。我该怎么办?我把亲戚朋友全都过滤一遍,怎么也找不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丈夫已失去了自由,我必须想办法才行啊。
晚上,有个从看守所出来的人打我电话,我忙来到约好的地方,那人消瘦寡言,目光呆滞,我急切地问丈夫的情况他都不说,只说了两件事:一、衣服;二、下个星期还不能出来就请一个律师。说完就走了,我久久地盯着他的背影,想从他那多感受一点丈夫的气息。
从热闹的马路往里走一里路左右,就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方。铁门,围墙,还有一个高高的岗哨,一个男人端着上好刺刀的枪在上面走来走去。我那尽忠报国的丈夫竟拘禁在刺刀之下,真是讽刺。我来到值班室,从铁栅栏中跟里面的人说明了来意,他瞪着一双牛眼恶狠狠地问:“多少监多少号?”我一时没听明白,又把丈夫的姓名报了一遍.。“谁管他姓什么?在我们这里无名无姓,谁都只是一个号码。”我难过得要命,想我丈夫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哪容人如此欺辱?我报不上号,他就不接受我送来的衣服,我也不想低声下气地求他。我靠着铁栅栏呆立着,他悠闲地点燃烟,喷吐着烟圈。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小车载来了一位珠光宝气的少妇,怀抱着一床崭新的蚕丝被,向值班室走来。“大哥,请帮我把这被子给牛时贵。”“多少监多少号?”“大哥,我怎么知道呢?你帮忙查查不就得了?来,孝敬大哥的。”一包蓝嘴芙蓉王落在了铁栅栏内的桌子上。他拉开抽屉,把烟往里一扒,拿出了登记本。我也只好走进了隔壁的商店。
三
托尽所有的关系,耗尽所有的积蓄,流尽一辈子的眼泪,终于得到了反贪局领导的一句话:明天研究取保候审的事。十天了,丈夫的胡子该好长了吧?还有胃病,支气管炎……
醒醒睡睡终于挨到了五点。城里虽然醒得早,但大部分店铺还紧闭着。在早餐店,我细嚼慢咽磨蹭着时间,直到老板虎着脸收走了碗筷。我只得在街上溜达,有家服装超市开门了,我虽无心买衣服,但为了打发时间,我走了进去。大清早的,店内却播放着《铁窗泪》:“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点油。”我心一惊,眼泪哗哗地流,我忙往外走,音乐又响起:“真的好想你——”我逃出了这个店子,来到了法院门前看人来人往。九点多钟,我托的人急急地赶来:“真是出鬼了,检察院没有通过你丈夫的取保候审。”我再也受不了,号啕大哭起来。哭过后,我突然记起丈夫捎的口信,走进了律师办公室。
律师进了一条又一条铁门,我被挡在外面,只得贴紧铁窗,极力往里望。等啊等啊,过了好一会,终于看见丈夫出现在对面那栋屋的装了铁门的过道里。我大喊起来,丈夫把手放在嘴边说:“照顾好自己。”声音沉闷而嘶哑,我气得双脚直跳。丈夫,学生最尊重的校长,我最亲爱的人,竟剃着光头,穿着囚服,拷着双手。上苍啊,你开开眼啊。丈夫被带进了一间屋子,我必须透过两个窗户才能看到。我抓紧窗棂踮起脚跟任眼泪哗哗地流。不一会,丈夫又出来了,我喊着要他注意身体,他多想和我说话,但被强行拉走了----留下我在直跳,直喊,直哭。律师出来说:“你不要在外面喊,喊得他眼泪双流。”我也唯有泪千行。
#p#副标题#e# 四
儿子5月2号要考一中的重点班,给我代课的老师也病了,我又回到了学校。母亲说:“好端端的一个人被害成这样,求这也不行,求那也不行,干脆去天玉寺求求菩萨吧。”我买了炮蜡纸香,水果糕点随母亲走上了这条从没来过的小路。母亲见我不开言,她也就一路沉默。
到了天玉寺,母亲和我跪在观音菩萨面前,求观音菩萨帮丈夫度过灾难。旁边的师傅打卦,打了十几个都没有顺意,我跪得眼泪、汗水齐流,母亲在一旁不断祈祷,还是没有赐予吉卦。师傅说:“此人小鬼缠身,凶多吉少,须把他的一身贴身的衣帽鞋袜烧了,托一个隐身,再去七七四十九个庙里烧些黄钱,才可以免除灾难。”我给了师傅100元钱,求他多多费心,并答应晚上送衣服来。刚走出寺门,母亲就嗔怪道:“你怎么给他那么多钱?他这是攀财呢。”我没有答话,母亲啊,和在县城求人相比,这求菩萨不知便宜到哪去了。
五
回到家,儿子哭着说检察院下了逮捕通知,我和儿子抱头痛哭。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反贪局的人要我在逮捕证上签名,我拒签,我愤怒不已:“你们反贪局的人也要为人父母的,怎么能对一个13岁的孩子如此残忍地直说他父亲被捕的事呢?你们的工作方法,你们的人性哪去了?整个一个阴谋,你们身为国家的执法成员,不但不查明真相,反而为虎作伥,你们去问问学校的教职员工,问问当地的百姓,我丈夫是一个贪官吗?他贪的钱放在哪里呀?你们去查呀,查我的存款,查我的家啊……8年了,他为了这所学校的发展费尽心血,三十几岁的人,消瘦,皱纹,白发,你们没看见吗?我不签字,只求你们帮我想个办法,让我去陪丈夫坐牢好了。你们假公济私,整我丈夫这么一个老实人算什么好汉……”我歇嘶底里,抢呼欲绝……生活把我逼成了一个泼妇。
安慰的,看热闹的都走了,儿子也睡了,我一个人坐着想这飞来的横祸。我们到底得罪了谁?谁这么狠心,非把丈夫整进监狱呢?我俩都是农民的孩子,没有树荫,也没有靠山,没有谁能为我们了难,平时我们都生活得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与人为善。为了学校的发展,虽然丈夫和周围的刁民烂子斗过,批评过某些老师,处理过一些学生,但没有任何私仇啊。那天检察院的一个人说丈夫是由另一个案子牵进来的,是为别人做替罪羊,什么意思呢?老公啊,我心里一团乱麻,多想你就坐在我对面和我理清这一切啊。
六
“五一”节那天,教育办组织的拔河比赛进行得热热闹闹。老公,灾难只是你和我的,与别人不相干。下午,回去看公爹,在路上告诫自己一定不哭,但一看到公爹在破烂的小木屋里坐在火边独饮,泪就流了下来。倒是老人家乐观:“哭什么,自己的丈夫还不知道。邓小平不是三起三落么?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的。学校办红火了,有人想篡权了,你懂吗?……”我没有心情听老人家的“政治”,只要他身体还行就放心了。
下午,姐打电话来要我带儿子回去吃晚饭,说是母亲的生日。我脑子一懵,怎么连母亲的生日都忘了呢?一大家人都来了,独缺丈夫,那个对母亲最殷勤的人。吃饭时,大家小心地照顾着我的情绪,故意谈些高兴的事,我也敷衍着大家,还劝慰着母亲。但一走出母亲的视线,我就一路哭着回了家,并打定主意明天再去县城。
#p#副标题#e# 二哥的亲家说他已打通了一些关节,估计“五一”假后可以取保候审,我非常感谢他,但有了前两次“狼来了”的教训,我不敢高兴也不敢松懈,尽我所能的跑着,尽家之有地送着,尽心之能忍等着。问律师,找熟人,送烟酒,请吃饭,1%的希望做100%的努力,做着我就感到欣慰,一停下来我就愧疚。第一次感到“五一”长假的漫长。我不回去,我就住在县城最简陋的旅店等丈夫出来,我要和丈夫一起回去,衣着光鲜的回去,昂首走在街上,走进自己建设的校园。
5号,6号,7号,等。
8号,我心喜若狂,清早去检察院办取保候审手年续,被告知:“还得开会研究。”我瘫软在冰冷的台阶上一坐四个小时。十一点五十,研究的领导们鱼贯而出,我跑上前,检长说,今天不行。
9号,等。
终于,签好了一切文件,终于,交清了一切款项,驱车直奔人间地狱。出来了,我亲爱的人儿,头发短,胡子长,脱掉了黄马褂,穿过一条条铁门,向我们走来。一时,各种侮辱,千般委屈,万股仇恨,一起涌上心头。我流着泪,抓住丈夫的手,不愿也不敢再松开。
七
有人说丈夫性格耿介老实,只知扎实工作,不会在上面找靠山,再加上走厄运,认命算了。可我们真是觉得太冤,是有人陷害,是阴谋,我们不能沉默,我们必须申诉。于是义无反顾地和律师签订了风险办案协议。
6月6日,丈夫拎着鼓鼓囊囊的一袋子材料去找律师了,我呆呆地站在门口,“6.6”能大顺吗?去年的今天,我满腔热情,饱含希望带着学生进城赶考,今年呢?我再也提不起精神。
丈夫的申诉使得检察院恼羞成怒,一只小小的虾米还敢来搅浪么?我一个小指就能把你掐死。于是,6月29日,一个“串供”罪名又要把丈夫关进去。清晨,我陪丈夫去县城,先到一个朋友家里,朋友听我们说准备自投罗网,惊讶不已,劝我们马上跑,随便到哪里都比关在地狱强。丈夫也想起那二十多天非人的生活,不寒而栗。于是扯起我的手向火车站跑去。还没跑100米,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俩只好折回到了一个屋檐下躲雨。丈夫蹲在那里一言不发,我知道对于循规蹈矩的丈夫来说,此时心里肯定也正下着暴风雨。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雨停了,丈夫抓住我的手,我随即紧了紧背包的带子,准备狂奔,准备扔掉一切,跟丈夫浪迹天涯。“还是回去吧。我不要躲躲藏藏的生活,我要堂堂正正做人。”
看着丈夫一步步的走进检察院,我的心都碎了。我在门外徘徊了很久,等待奇迹的出现,等待丈夫笑着向我奔来:“我没事了,回家吧。”直至太阳下山了,直至夜色四合,检察院这只豺狼紧闭着血腥的嘴,它又把丈夫吞噬了。
八
儿子考上了一中的重点班,去学校搞夏令营了,丈夫进了那个鬼地方,我一个人在家,我知道了什么叫度日如年。我想丈夫,想儿子,想得心口都疼了。
丈夫的事情还在侦查,学校已是风云突变。我给丈夫送完被子回来,就见新校长带着一批人已粉墨登场。我突然想起一位名人说过的一句话:最大的得利者就是阴谋的制造者。
晚餐后,去喊朋友散步,刚推开门,见朋友手捏半截垃圾袋,呆站在客厅中央,脚边竟是一堆垃圾。“你看,我真是倒霉透了。我刚拖完地,把垃圾全归拢了准备倒掉,却……什么破垃圾袋啊。”朋友只得拿了铁夹来,想把煤球重新装进新垃圾袋,但一夹,煤球又散了,弄得满地都是灰。朋友火了,把铁夹一扔,竟用脚对着煤球乱踩起来。朋友的丈夫从书房走了出来,拉住她在沙发上坐好,然后在手上套上一个垃圾袋,一点一点的捡好,再找来拖把,前后不过10分钟,客厅已非常整洁了。把整理好的垃圾袋交给朋友说:“老婆,最糟糕的局面也得想办法应付啊。”
我的局面可以说是糟糕透了,阴谋诡计者,薄情寡义者,乘人之危者,一双双势力的眼睛,一张张长舌的嘴,充斥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我本想,与其无望地争斗,不如闭上眼睛,等待事情的结果,但一想到丈夫在那个人间地狱,我就提醒自己,必须打起精神来努力应付。
清早,我和大哥去求一个听说很能干的人。路上,大哥说:“今后老弟没当校长了,你还对他好么?”我一惊,没想到平时勤劳忠厚的大哥也关心起感情来了。“我当初嫁给他的时候他本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嘛。”这点我不是宽慰大哥,对自己,对丈夫,对我们的婚姻,我有绝对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