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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盯着一只母鸡,这只鸡正憋红脸下蛋。短小的肉冠充溢血液,呈现隐约的黑紫。早盯着它。确切地说,早呆在这只鸡旁边一直等待。早对母鸡并无好感和恶感。他眼中的母鸡和随处可见的砖石是一样的,没有任何意义。早感兴趣的是母鸡屁股下面将要出世的热烘烘的鸡蛋。他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他要把鸡蛋拿出去跟路上的货郎换取玻璃球。货郎此刻被许许多多像早一般大的孩子包围了。他们手里拿着烂塑料、不能穿的变形鞋子,以及一只只鸡蛋。有一个孩子还搬来一个生锈的大齿轮。他们正在用这些东西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货郎又开始摇动手里的拨浪鼓了。叮咚,叮咚咚,咚咚,这声音饱含无限的诱惑。早听到这声音更加焦急了。他想玻璃球就要卖光了。鸡啊,鸡啊,你快点下啊。他盯着这只母鸡,脸上开始透出不耐烦的神情。母鸡瞪大两只惊恐的眼睛,喉咙里低声怒吼着,拉开一副抗争到底鱼死网破的架势,而蛋却迟迟没有生出来。这时早想,也许鸡下蛋就像人大便一样,有人看就不好意思呢。于是他在心里笑了一下,就离开了。
早来到大路上,看见卖玻璃球的货郎已经走了。大路上空空荡荡,有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在路的上面,就像路的皱纹一样。在大树根部或房屋背后,总是杂乱地堆放着一块一块的砖。说是砖,其实都断成了半块。都是残废,早想。早沮丧地踢着脚下的碎砖块向村外走去。村外有一条清澈的大河,说是大河,其实水并不大。只是在早孩子的眼睛里,这条河深不可测。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流向何处。这是一个奇迹。早对这条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每当他茫然无措没有地方可去时,他的身体就凭着本能来到这里。早晃晃悠悠地向河滩走去。在夏日正午的光线里,他的身体时而明亮时而消隐。他感觉自己被一阵风吹了起来。等他到了河边的时候,一条鱼从水中窜出的扑通声,吓了他一大跳。他很疑惑地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迈开步子就来到河边,而这一切的过程宛在梦中一般。
2
朵正在河边放羊。她远远地向早招手示意他过来,但早没有看见。于是她只好把羊拴在一颗柳树上。羊啃草的声音清晰极了。羊的身上雪白雪白的,它被朵梳理得一尘不染。朵轻手轻脚地来到早的背后,并强忍着一股窃笑的冲动。她在早的身后大喊了一声——喳!这时早被吓得心猛地抖了一下。等早回头看时,朵正对着他笑。朵说,我妈让我在这里放羊,我们一起丢窑玩吧。早说,我今天什么都不想玩,我没有换到玻璃球。朵知道早是不会真正拒绝丢窑游戏,开始用小铲挖出一个个凹坑,边挖边对早说,我哥那里玻璃球多的是,我偷几个给你。早听完十分兴奋,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黑白相间的玻璃球。早说你要真给我玻璃球,我就天天过来陪你丢窑,反正我妈不让我放羊,我有的是时间。然后,他们就相向而坐。中建是两行排列整齐的凹坑,也就是窑。他们把树上的楝枣子作为筹码,每人有相同的筹码。由朵先丢,第一局早赢了很多,但渐渐下来,形势就越来越不利了。早的手中只剩下一个筹码。按原则就要借粮,借一还二。他借了五个,因为一个窑坑里至少要有五个筹码。谁料早竟越赢越多了。几个回合下来,竟和朵打了个平手。于是,早的兴致提了起来。就当早兴味十足的时候,朵说不玩这个了。我们到花生地里找香瓜吃吧。接着他们两个一左一右走上碧绿的花生地。羊仍在树的阴影下咀嚼着。
3
田野上有一棵大桐树。桐树的叶片很大,树荫很凉。早和朵每人手里一大把香瓜。坐在树荫下,背靠树干,边吃香瓜边说一些琐碎的事情,就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们聚在一起经常谈论的那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但稍有不同的是,他们的感觉更加敏锐。比如,现在朵指着一只正在沙土上行走的蚂蚁说,它一定怕黑,洞里黑幽幽的,它很害怕就跑了出来。早说不对,是它闻见我们香瓜的香味才跑出来的,你看它正往你手上爬呢!朵低头一看,一只蚂蚁努力地爬上她的手。早不但看蚂蚁,还看朵白皙而柔软的小手。他觉得这只手可爱极了,摸上去一定和她放的羊一样毛茸茸的。早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在这只蚂蚁刚刚爬到朵的手上时,早惊叫一声,蚂蚁会蜇人的!伸出自己的右手把蚂蚁打落在地,并顺势握着朵的手。朵这时像一位娇羞的少女,脸上微微泛红。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手抽离出来,她内心里也欢喜这种感觉。朵指着地上的蚂蚁说,蚂蚁一定摔疼了,你看它正生气地瞪你呢!
4
第二天,朵给了早两粒玻璃球。在透明的球体内部,一只盛开着金黄色的小花,另一只则是一团乌黑。早把它们攥在手心,很久很久。直到手上的体温将玻璃球暖得热乎乎的。早把两只玻璃球放在肥大的裤兜里,它们就在里面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朵主动地拉着早的手,两人向河边走去。这正值一天中农活最忙碌的时辰,村中大路上空无一人,有许许多多的昆虫在嗡嗡地飞舞着。一面土墙的背阴处长出一大片美丽的青苔。早闻到从朵的头发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感觉十分好闻。朵向早解释说,今天我偷用了大姐放在柜里的洗发香波。早问,你姐抽屉没上锁吗?朵呵呵一笑说,今天她忘锁了。朵和早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向河滩走去。中午的光线像金色而干燥的雾一样到处弥漫。他们的后面跟着一只肥硕的母羊和三只雪白的羊羔。早的裤兜里那两粒玻璃球清脆地撞击着。多年以后,早始终相信他所听到的声音一定与球体内部的黄色小花有关。对于儿时的早来说,自从那个狠心的货郎一去不返之后,这两粒玻璃球为他带来了潮水一样汹涌不止的欢乐。
5
早和朵再次来到田野之上。大桐树更加繁茂了,一只蝉在树冠隐秘的角落嘹亮地叫着。他们脸对脸地坐在干净的沙土上,手里在不停编织狗尾巴草。他们想把狗尾巴草编织成什么呢?一会儿过去了,早说我编好了,一看是只手镯。他把这只草编的手镯小心地套在朵的手脖上。朵也编好了,用了更多的狗尾巴草。她编的原来是一顶王冠。接下来,她把这顶草编的王冠举起来,以半跪的姿势为他加冕。早戴着这顶草冠,像一位尘世的国王。很多年以后,早的性情日渐孤僻,仿佛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早命中注定在尘世上将成为一个孤独的王者。而戴着草镯的女孩朵在成为美丽动人的少女之后,依然坚信自己是一名公主,内心里的宫殿从未坍
#p#副标题#e#塌。她现在用清澈见底而又迷乱的眼神望着面前的男孩,男孩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于是他的目光也开始迷乱起来。就这样,早和朵在冥冥之中无师自通地进行了第一次激动人心的亲吻。此时,羊群温柔的呢喃被风从遥远的地方一阵阵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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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朵看见早的脸上布满了血迹,而且眼睛青肿得厉害。在田野上,大桐树被风刮得呼啦作响。有一片枯黄的桐叶掉下来,飘在了他们中间。早说,玻璃球被他们夺走了。朵问,谁?早说,你哥大林、双林,看见这个玻璃球是他们的就夺走了。他们打我,说我偷他们的玻璃球。说完早哭了,朵也哭了。朵轻轻地擦拭着早脸上的血迹和眼泪,口里抱怨着自己。都怪我,都怪我。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再也不知说什么话进行安慰。早不哭了,她还在哭。她问,我没有玻璃球给你了,你以后还会跟我玩吗?这时早说,现在有你的王冠,我已经不稀罕玻璃球了。于是他们在大桐树下坐下来,开始用狗尾巴草编织王冠和手镯。他们编了一地的王冠和手镯,然后从中挑出最好的为对方戴上。他们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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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第一次梦遗是十三岁。朵初潮来临是十二岁。她一生中第一次隐约感觉到爱的真正含义。她感觉在自己的世界有一扇窗户打开了。她看见了天光、空气、花朵和水,一切事物都被染上一层梦幻的色彩。正是在这个时候,当他们的生命突然遭受到这样一场颤栗的袭击之后,开始有意识地疏远了。他们的内心其实并不情愿这样做的,但奇怪的是身体仿佛已不为他们所能控制。他们无法明白为什么有时竟会对小时候的往事感到羞愧。现在,他们都对对方过敏了,互相躲避着对方,远远地,就像多年的敌人一样。但是,这种敌视是矫揉造作而不堪一击的。他们都在隐秘地观察着对方。他看见她的身体日渐丰满而神情更加羞怯起来,让他既惊奇又陌生。而她看见他的胡须长出来了,“草色遥看近却无”。他的喉结也突出了,甚至嗓音也发生了变化。有一次在路上相遇,他匆匆和她说话,声音粗哑,她被吓了一跳。他们就这样怀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偷偷地观察着对方。早现在已是某中学的初中生了。朵不再上学,但内心依然保留女王的高傲。那棵田野里的桐树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增加自己的年轮,他们遥远地望着这棵桐树,从此竟没有探望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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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后,早鬼使神差地成了一名面色苍白的诗人。他每天在穷困潦倒中缅怀昔日的欢乐之情。朵的影子犹如一抹都市的丽彩一闪而过。他开始写诗。写最绝望的诗句。他有时也写最柔情的诗,这其实是另一种绝望。他从未给朵写过任何一行诗句。他的诗也无处发表,这致使他的苦恼情绪在诗中大肆泛滥。他在大街上东南西北地乱走,根本不辨方向。他的人生可以说失去了方向。他还无顾交通秩序,乱闯红灯。他随地吐痰。比如有一次,他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喉头发痒,就啪地一声吐了一口浓痰。谁知,身后的一名小学生看见了,对妈妈说,真可恶,这个叔叔随地吐痰!他听后感觉怒视的目光直穿后背。他幼年时的童贞竟使他羞愧起来。他因此不知不觉中又重温了一次童年光景。他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朵的影子来。不知现在她怎么样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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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是H城有名的风尘女郎之一。她从乡村来到都市,以自己美丽的身体作为武器,与生存搏斗。她学会了各种各样诱惑男人上钩的手段。有时,她想儿时的那段往事是一次提前的演习和排练。也就是从这个时刻开始,她懂得从玻璃球的意义中洞察男人内心的欲望。某天晚上,一个胖黑的中年男人把脑袋伏在她的胸前哭得稀里哗啦。她知道这男人遇到了一生中最具考验的时刻。此刻他最需要的是女人温存而缠绵如水的抚慰。于是她捧着他的头,说出许多温柔的话来,让他暂时脱离了痛苦。自此以后,这个男人乐此不疲地光顾她所在的那个洗头房。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成了知己。当然这是那个男人的一厢情愿,对朵而言,她是每一个男人的知己,而男人中没有一个是她的。在她那狂乱而又充满忧伤的内心深处,仿佛有个人一直存在着。这个人是谁?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来。其实她知道是谁,但她不愿去重温这所有的一切,而让这一切像玻璃球一样携带最初欢乐的光泽一发而不可收地滚向遗忘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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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秋日的午后,诗人早无意中经过一间路边的洗头房。里面有个女人衣着暴露,发间插着一朵金黄色的塑料花,以一种直勾勾的眼神望着他。他觉得这种目光似曾相识却无论如何又无从想起。他当时的头发疯长不止,已遮住大半个面颊。朵隔着半开的玻璃门看见一个像鬼一样的落魄男人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暗笑起来。这时,她故意做出风骚挑逗的动作,卖力地诱惑眼前的男人。诗人早落荒而逃。朵在他的身后朗声大笑。朵发现逗弄一些落魄男人上火而终因囊中羞涩落荒而逃的姿态十分有趣。这个世界上有趣的事情越来越少,这无疑是其中之一。就这样,在一个落叶缤纷的日子里,他们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