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翻阅《诗经》,只是想在故土“豳风篇”中溜达,人到了这个年龄段,因为知道了那最终的去处,于是就想找找来时的路,我的溜达,当属此类吧。
“觱(b欤┓ⅲ╞ō)”
诗中言“一之日觱发”。其中的“觱(b欤┓ⅲ╞ō)”两字,读做“哔剥”,解释为大风触物的声音。“一之日”解释为豳历的第一个月,周历的正月。记忆中,我乡下的冬天或者春天,大喇喇的,卷起尘土的黄风,确实是“哔剥”“哔剥”作响的,有时候是院落,井台,磨石,窗户,有时候是窑顶或房顶,反正都是“哔剥”“哔剥”之声。夜极深时,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弄日塌了。
经过豳地之风的人一定最能体会“觱(b欤┓ⅲ╞ō)”两字的精妙。特别是冬日晚上,那发出“觱(b欤┓ⅲ╞ō)”之声的风,照着窗户刮过去,院子的所有东西会发出“哔剥”之响,就象鼓槌敲击干燥的牛皮,或羊皮那样。滚热的土炕上,你会更紧地挤在家人中间,将头缩进被窝,躲避着窗缝门缝里灌进来的、冷飕飕的,有着巨大声响的“觱(b欤┓ⅲ╞ō)”。
去岁一个春日,人在秦岭之南,经过一十字路口时,来了一小股风,没有“觱(b欤┓ⅲ╞ō)”,只是盘卷着有一人多高,当我下意识的遮鼻挡脸时,娘却做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冲上前去,对着那风,呸呸呸,连吐口水,还念念:旋风旋风你是鬼,唾口唾沫淹死你,呸呸呸。
旋风里的鬼有没有被淹死,我不得而知。反正娘的口水却被迎着风的我,接了一脸。我疑惑中抬头,看到娘脸上的决绝,与大义凛然。娘啊——啊,秦腔洪湖赤卫队韩英喊娘的声腔,在我的心头浮起。我真想唱一嗓子,娘——啊——娘,把你带出来将近十多年,原来你一直还生活在咱穆家碱的村里。
娘说,你不要不相信,旋风里有魂灵,可是几辈辈人都经见过的。忽然间我就记得一群傻丫头提着草笼,在春天的田间地头嘻哈蹦跳,记得了吱哩哇啦的乱喊,记得了一群人,呸呸着旋风,口水如雨。记得了唯恐被旋风追上,被鬼逮住的狂呼乱叫……那些和鬼相关的故事记忆,一瞬间,都被唤醒……
“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严格点讲,在这里,衣应该指的是“上衣”,比如秦风中的“岂曰无衣”也是。因为古代遮蔽下体的衣裙,或者说下衣用的是“裳(读ch酱g)”,比如《诗?邶风?绿衣》中的“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再比如《楚辞?离骚》中的“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也是,唐时的“霓裳羽衣舞”也一样。再比如李清照的“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我不清楚,是否“衣”就比“裳”重要。小时候,总见村里那些日月困难的人家孩子,都只挂着件上衣什么的,屁股几乎都是光着。有些很大了也是这样。那年夏天我家遭大白雨的灌水遭遇水灾时,着急慌忙间,娘也只是给我和大弟披了件上衣,便把我们推出了窑洞。
似乎长久以来,在生活艰难的地方,人们都是注重了上衣而非裤子。从亚当夏娃伊甸园被蛇诱惑知羞了的角度讲,对裤子的漠视似乎是不成立的。可是,我忽然领悟,是否是人们依赖生存的器官几乎都集中在上半身,保护好了上半身,就等于保住了命?
一定是。活着和害羞比较起来,当然是前者重要了,所以先民们才会说,“无衣无褐,何以卒岁?”。
“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这句说的是女人孩子,将饭送到了田间地头,“馌”,读作“也”,义为给田间劳作的人送饭。田畯,是指掌管农事的官,至喜,是说看到农夫们一家在地头吃饭非常高兴。
小时,春耕时节,常见叔伯们,将牲口犁铧停驻,蹲在地头,拿着蒸馍夹上咸菜,喝着瓦罐里倒出来的米汤,那一种劳累之后的进食,简直香甜惬意,畅快过瘾之极。尽管娘一再的叮嘱我,要有眼色,别人吃饭的时候不能看人家兀嘴,但每次送饭的时候,我都会按捺不住,痴迷地看人家兀嚼得吧嗒香的嘴。
春天的田野,天高地阔,犁地的老牛,卧在地头望着悠悠白云,歇息反刍。这时候,劳动的幸福和自由便非常的具体,当你吆喝着那不紧不慢的老黄牛,望着天上一朵朵消失又聚拢的白云时,还有什么愁闷在你的心里郁积。有这么一大片的土地等着你去播种,再着急也不能一夜之间,谷粟满仓。日子得一天一天过,人得一步一步活,就象犁地一样,更像老黄牛一样。不着急都会苦人生之短暂,更不用说着急的了。如果是我扶犁,我一定会悠然的对自己说,来日方长。
在地头送饭吃饭的事情,是很多人无法终了的情结。和我生于一地的老公说,小时候,他最羡慕那些在地里吃送饭的人了。他说,经常盼望春天耕地时,能地里吃送饭,那是最后成就感的事情。或许那是豳地男人,最能找到外田人感觉的事情。更有意思的是我的乡人不说耕地犁地,而是说“揭地”。
揭,多么奇妙形象的一个词语。古老的土地,在沉睡了一个严冬之后,被揭开的感觉那真是不要太好了。春天已经到了,你该醒来了。豳人、牛和犁铧对豳地说。
“春日载阳,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则阳,豳地的春天是温暖疏朗的,大地返青,万物苏醒,苜蓿如土里的小娃娃,伸展着腰身,出来了,嫩绿了。寡白了一冬的锅里碗里有绿意了,人的心也和暖温润起来。莺歌燕舞之中,豳地年轻的女子手执深筐,沿着田间的小路,寻找细嫩的桑叶。
我的乡下,桑树随处可见。我家老屋的进门处,就长着一棵挺拔的桑树,如果不搭梯子谁也够不着那桑叶。每年桑葚成熟,树下会落满熟透的桑葚,象玫红色的珠宝惊喜着我们的眼睛。
家有桑树,但记忆里并没有养过蚕,或许是桑树过高的缘故。但六外婆的养蚕我却是亲睹的。虽然我一直害怕白胖软体的蚕宝宝,但却可以和小姨一起去采桑叶。家里后院桑叶不够吃的时候,我们满村满洼的转。在夜里,就能听见蚕房中蚕吃桑叶的沙沙声,象唰唰的春雨湿透庄稼,更像一场有气势的战争,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
每年都能看见外婆将战场转移到院子里,将蚕茧在热水中浸煮,脱去丝胶,在丝绪浮起后,再缫取丝绪,外婆说这叫缫丝。缫丝还是个技巧活,有许多人是不会的。等丝上完机子之后,小姨就会有鲜桃红的蚕丝衬衫穿在身上,抖抖的闪闪的,美得异乎寻常。有时候,小姨还会给那件鲜桃色的衣裳,套件黑平绒的褂子,就总让我想起朝鲜电影买花姑娘里的那姑娘。
“春日迟
#p#副标题#e#迟,采蘩祁祁。”
春日是漫长的,当然对于年少的人而言,每一天都是漫长的。“蘩”,音为“凡”,是白蒿的别称。白蒿生长力很强,田埂地头,沟渠篱畔都能看到它的影子。每年的二三月份,在春风吹拂下,披着一身灰白绒毛的白蒿,从去年的老茎上长出四五个叶片。我不知道我的先人采摘白蒿做什么,从诗经里的注释看,一说是祭祀用,一说是养蚕,说是用来煮水烧润蚕子,以使蚕子易出。这个六外婆应该知道。
但在我,年少时节去挑白蒿只是为了卖给县上的药材公司。到现在乡人还会去挑白蒿,我们不说剜,而是说挑。一群妇孺会呼朋唤友的喊:走,挑白蒿去。记得晚唐诗人杜荀鹤的《山中寡妇》中,有“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的句子,应和我们的挑白蒿是一个用法,为挖取之意。但“挑”的妙处,远远在挖取之外。“挑”是只用小铲刀的一头使力,跷跷板一样,把上稍稍用力,白蒿就会轻松的弹出地面。这才是“挑”字出彩的地方。“挖”和“剜”那需要使多大的蛮力,一根小小的白蒿,何竟至于会那么的大动干戈?
不仅这样,在老家只要是野菜之类根很小很浅的都喊“挑”,比如“挑荠荠菜,挑茼蒿”等等,但对于根比较大的埋伏比较深的植物则称挖或刨:比如“挖玉米杆,刨洋芋”等等。我的先祖,在使用动词上竟是如此的智慧精妙。
从小,我都是一个劳动力很弱的人。跟我那些叫这个娥,那个娥的发小们一起,每次去挑白蒿,也总是挑到的最少。别人会满满当当,而我只是刚刚盖住筐底。在力气活上,我的不能干是公认的。所以我总是跟别人去挑白蒿,却从没有卖到过钱,因为晒干了分量都不够上秤的。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一趟一趟,一趟一趟地跟着伙伴,在“春日迟迟”时,“采蘩祁祁”啊!
2011年4月13日初稿
2016年8月2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