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家门前有一棵树,建造这座住宅时栽下的,一棵很年轻的树。
住宅座落在丹佛市郊一座大型公园的前面,我一到这儿就很喜欢这棵树。
它的树干虽不够茁壮,个头也不够威武;但它的树身白得可爱,是那种能容纳别的颜色的灰白。还有它的挺立的姿态,招人喜欢和心仪:它站在那里,很严肃又很实在,既孤独又不落寞。
这棵树,像是一个卫士,我女儿家的卫士。
但我不大忍心把它看作卫士,它是我的朋友,我的年轻的朝气蓬勃的朋友。
或者说,它甚至以一种特别的精神感动着我,熏染着我的内心。
现在是秋天,我就是从秋天里来到这里的。这棵树,眼下似乎吸纳了秋天所有的优点:它满身的树叶经霜洗以后,全都红了,红透了。
它满身的树叶,红得十分灿烂。
可以说,它的梢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这熊熊的火焰,也是这棵树本身焕发的光彩。
大地上许多的花草枯萎了,当我们目光消失的时候,湖水也进入了一种沉睡状态。
鹬鸟出现时,夜晚也变长了。
它,这棵树成为大地的眼睛,闪亮着。
早晨,我出门的时候,这棵树眨动着眼睛,它在目送我,把希望和憧憬泼向我的周身。
那其实是树叶上缀满的露珠在抖动,把太阳的光芒给了我。
那些叶片上的露珠,像红宝石般地闪闪发光,全都是一颗颗小小的太阳。
傍晚,我回家的时候,见到这棵树,我就能感染上它的满怀热情,使我不致因为一天的碌碌而灰心。
见到它,我会不因生活的变幻无常而气馁。
它启迪我,像大自然一样地生活,不过于刁钻一些什么,也不刻意追求那些于我无望的东西。
在我的思索和想象里,它不只是一棵树,而是两棵、三棵树……“三生万物”(《老子》)。它使我的感情变得丰富起来,我的生活变得更加充实。
然而,我对这棵树还懂得如此之少,仅仅限于我的一些视觉。
转眼,也就到了冬天。
丹佛,地属科罗拉多州,在美国中西部,风雪大,尤其是雪天多。但是,这里的天气有一个特点,下雪以后有好些晴日,阳光灿烂。
门前的这棵树,树干和树梢都结着冰凌,仍然是闪闪发亮,却充满着肃穆庄重的神态,使我的心情也显得郑重庄严。
这个时候,我会因此想到一首诗——那是诗人沈尹默先生的一首诗,题为《月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朗朗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这是发表在《新青年》第4卷第1号上的一首诗,是中国最早的一首新诗,1918年1月15日发表。那时,沈尹默先生执教于北大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与陈独秀、李大钊、鲁迅、胡适等共同创同办《新青年》,为新文化运动的一员猛将。
这首诗的物象,包括霜风、月光,而凸现“一株顶高的树”,诗写树是为了衬托人,人和“顶高的树”是“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这首诗张扬人格的独立,也是人格的自由。
那时,流行着易卜生的一句话:“世界上最大的敌人是最孤立的人。”这种遗世独立的傲慢,被郭沫若(《天狗》)夸张为“放之则可泛滥乎宇宙”的豪言壮语,在鲁迅那里,借子君(《伤逝》)之口,成为“我是我自己的”呐喊。沈尹默的《月夜》,也是在以诗呐喊:“我是我自己的”!既没有贬低树的高大,又凸显出“我”的傲然自立。
这首诗既是“言志”的,也是审美的,让我们看到,人“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或许,在我们的心中,人比树更为高大。
夜幕渐近,我凭窗面对女儿家门前这棵树,看着这棵站得挺直的年轻的树,我就会默读沈尹默先生的《月夜》,感受着这首诗所流露的情绪,油然而生一种力量。
门前这棵树,真正地成为我的朋友,陪伴我站着。
我和它一道融入自然,五光十色的世界是无穷无尽的。
门前一棵树,它沟通自然和人类的信息,沟通春夏秋冬,以及你我他。
我可以进入它的灵魂,它也理解我的心思。
我在暮霭中,对着这棵树,对着满天晚霞,一动不动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