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天上午,曹先生一走进厂大门,远远看到身材魁梧的耿厂长站在“厂办”门口,愁眉紧锁,不断地“喷云吐雾”,好像心绪不宁,有什么心思,又像在等什么人。
“小曹,等了蛮多辰光,我找的就是你,有要事商量。”“一厂之主”有请,还有啥话讲?
起初曹先生“想当然”以为厂长会把他领到办公室“促膝长谈”,谁料他只是把曹先生带到旁边的职工自行车停车棚,双方像木头似的立着,不拘一格交谈起来。
这个地方紧挨职工必经之道,人来人往、十分显眼,根本不适合谈话。
曹先生老大的不爽,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损害,怎么?难道员工连你厂长的“风水宝地”都进不得?
耿厂长开门见山对他说:“我准备把你调到朝阳晶体管厂任技术付厂长,(美文阅读网 )编制还留在老厂,另外再给你增加五十无职务津贴。你意见怎样?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咱都可以开诚布公谈一谈。”
这个国营大厂,有员工2500人,可以说是人才济济,“卧虎藏龙”,大学生、工程师多了去!不派他们中的佼佼者去,却偏偏给这曹先生无名小卒“委以重任” ,难怪他心生疑窦 !再说,他也不是中层干部啊, 你说怪不怪?
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可却没有把心中的困惑说出来,只是喃喃地回答:“我才疏学浅,恐难担此大任,而且,我也没领导经验,恐怕搞砸了,不好交代,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栽培……”
“跟我不要说这些没用的,给句痛快话!”耿厂长显得很不耐烦,立即打断他的话说:“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这一下子把曹先生逼到“风口浪尖”,让他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去吧,实在不情愿,不去吧,有违“圣令”, 可能难免有“穿小鞋” 的风险!
朝阳晶体管厂,他略知一二。那时经营不善,由仪表局“包媒拉线”,刚刚合并到咱厂,除了不缺工人,其他什么都缺!缺技术、缺人才、缺设备,缺资金,真可谓“一穷二白” ,靠单一生产硅二极管惨淡经营,勉强度日。
其实,咱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好不到那里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仗着国营企业,向银行借贷发薪。
不久前,朝阳晶体管厂从贵阳购进一台单晶硅数控切片机,他们说明书看了几遍,也没能让它正常运转起来。
由于没有一个正宗的工程技术人员,“群龙无首” 瞎啄磨。有的说“坏了”,有的说“没坏”,结果,莫衷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实在没辙,只好到城里“搬救兵”,请来一个“智囊团”,咱厂长派一行5人前去“会诊” 。曹先生也是成员之一。
这个厂远离市区,“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相当偏僻。处在阡陌纵横的田野当中,被一畦畦青枝绿叶的蔬菜地包围。不懂的人,还误以为是与农牧业生产息息相关的农机站、蓄牧兽医站、植保站等单位的驻地呢。
特别当地工人悉数下班,一到晚上,鸟灯熄火,周围漆黑一片,让人碜得慌。虽然不是“兔子不拉屎”的不毛之地,但对曹先生这个孑然一身以厂为家的“单身汉”,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栖身之地。
“人生地不熟,我不想去。”他鼓足勇气说道:“再说,我还没成家……”
“没成家,正好啊!无牵无挂,你在城里按了家,我还不劳你的大驾,再说城里有啥好?”耿厂长一见他“点水不进”, 不服调遣,明显有点恍火。
不过,尽量压制着:“你很优秀,但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在那儿,你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而这里,工程师、大学生一大把,你再有能耐,可哪有你施展拳脚、大显身手的机会?混一辈子,也混不出个名堂,别人要去,我还不批呢,你不要得福不觉,硬是不领情……”耿厂长侃侃而谈,既指点迷津,又苦口婆心。似乎还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厂长,不是我不识好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他努力想缓和一下气氛,不至于与厂长翻脸:“我确实有具体困难,……”
“你不要找借口了!困难再大,难道超过你在农场战天斗地?”说到这里,他突然改变了心平气和的口吻,仿佛激动起来,斩钉截铁地说:“好!理解不理解都执行,就这样先民主、后集中,个人服从组织,你准备、准备……”
正在这时,厂办走出一个谢顶的中年男子,向耿厂长告别。后来谜底解开, 他才知道为什么耿厂长不让进厂办商谈的原因, 因为那人就是朝阳厂的厂长。
第二天,动力设备科费书记从“厂办”回来后,拿着一纸厂部红头文件,喜孜孜地对正在埋头修理仪器的曹先生说:“曹工,恭喜、恭喜你高升!”其他同僚一听喜事,马上聚拢上来,有的嚷着要他请客,有的叫着要他发糖。
说是“曹工”,其实并无职称,只是自学成才,精通电子技术,人们习惯上的尊称而已。而且这“曹工”称乎人们心知肚明,也心照不宣地知道什么场合用,什么场合弃,同一人,称乎却常常变化,而且似乎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程度。大凡同事有求於他或有啥用武之地的好运降临到他头上,那么便“曹工长”、“曹工短” 地套近乎。想不到这称乎也打上实用主义的铬印。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的曹先生,当时搞懵了,老实说,真有点啼笑皆非,一头雾水!假如确有喜从天降的好事,那么,他会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进厂6、7年,曹先生基本上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钻研电子技术,一旦投入,心无旁鹜,可谓典型的“工作狂”。虽然锋芒毕露,“崭露头角”,却并无什么骄人业绩。何喜之有?更不会“福星高照”,有什么喜事摊到头上呢?
莫不是耿厂长不顾他的意愿,固执已见,强人所难,“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将他调到朝阳晶体管厂吧?
曹先生连忙接过文件匆匆一览,“调令” 二字赫然映入眼帘,接着的内容果不出他之所料:“经厂部研究,根据工作需要,加强分厂技术力量,现决定调动力设备科曹建军任分厂朝阳晶体管厂付厂长。(分管技术)即日办理移交,×月×日之前务必报到。”
曹先生一生中已经曾接到过两次“调令”,一次是下乡务农时,建没兵团四师二十一团团部将他从东港农场调到二十二团,“以老带新”。 这次调动,鉴于后来的卓越表现,让他有幸评为上山下乡知青积极份子,光荣出席了生产建设兵团、师、团三级表彰大会。第二次是二十二团三营营部,将他从二连调到三连当排长。原来只以为军队有这种“调令”,没想到,企业也有这种样式文件。
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照理受到提拔擢升,应该喜上眉梢,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这架势,这回不可逆转,非去不可了!他实在不明白耿厂长为什么要“强按牛头喝水”?
说来话长,还要从1980年说起,那年曹先生结束了无线电研究所牵头组织的数控仪表车床的工作,市仪表局将他从元件三厂,调到市区的国营晶体管厂集成电路车间负责仪表维修。
刚开始人们看他虽没有本科文凭,但居然对布尔代数、卡略图滚瓜烂熟,如数家珍,掌握数字技术,也是驾轻就熟,各类进口仪器仪表“手到病除” ,干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开始对曹先生刮目相看,口碑也不错。
曹先生对生产线维修更是得心应手,悠然自乐,有故障前往“火线”救援,无故障则自我充电,刻苦攻读。他自知理论基础不够扎实,便来个“笨鸟先飞”,主动揽活儿做,结果将车间有“久病沉疴”、闲置多年的JT__1晶体管性能测试图示仪、示波器、交、直流稳压电源等仅器全部修复,起死回生!这对曹先生来说,“死物活用”,一举两得,既满足了生产急需, 又提高了维修技能。自然受到车间的表彰与员工的交口称赞。
谁知好景不长,他工作上不慎得罪车间主任,干了二年半,情况急转直下,车间主任就利用企业调整人员配置,一下将他“发配”到晶体管生产流水线车间。
这晶体管流水线与集成电路生产车间有天壤之别。集成电路生产车间,工作既干净,又轻松,讲究的是“净化”。而晶体管车间员工队伍庞大,大多为手工作业,相对比较辛苦,属于劳动密集性行业。
新车间主任把曹先生当操作工使用,按排在封帽小组,有定额,有指标、“两班倒”,单调乏味,又苦又累。
按排给曹先生操作的是一台储能式半自动的封帽机,结构复杂,体积庞大,优点是生产安全,不会像其他机器常不慎就会发生砸伤工人手指事故,但故障率高,往往影响工人完成定额指标,所以大家都视若畏途,敬而远之。
可自从曹先生坐到这台机器上操作,情况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逐渐对这台封帽机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仅在最短的时间熟悉了操作要领,而且掌握了其原理与结构,凭着过硬的技术悟性和多年积累经验,驾轻就熟,如鱼得水,遇到故障也不必请专职维修工前来会诊,他自已就能独当一面,排除故障。既当操作工,又当维修工。这样事半功倍,彰显了一才多能,能者多劳的聪明潜质。
车间主任根据他的特长与良好表现,一改初衷,收回成令,不久又将他调回车间维修组,当一名电工。
可这电工属于特殊工种,对从业者历来要求甚严。不是你说当就能当的。一定要经过市供电局考试取得合格证,才拥有上岗资质。于是曹先生又重新温习电工方面的相关书藉,连续挑灯夜战,最后,终于不负众望,心想事成,孝试成绩名列前茅,如愿拿到了电工合格证不过,曹先生对“弱电”一往情深,还是於心不甘,不断上访厂部,(不然,耿厂长也不会认识他。)要求重回仪表维修岗位。刚开始耿厂长处变不惊,很不依为然,也没当回事。只是劝了几句“要安心本职工作,不可好高鹜远”云云完事。
后来,唐闸的朝阳晶体管厂经仪表局“拉郎配”,划归咱厂菅理,成了分厂。情况有了变化。仪表局明确表示要确立全市“一盘棋”的思想,要求咱厂务必抽调部分技术人才,支援“捉襟见肘”的朝阳厂。
可是,会议传达了一个星期,中层干部个个三缄其口、“退避三舍”,更没人主动请缨。
耿厂长这才想“拨乱反正”, 正本清源, 发挥曹先生的特长,让他“出山”,好向上面交差。可曹先生是个不识抬举的主,既得理不绕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并未言所计从,服从调遣。
可是就在厂部下达调令不久,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下级服从上级”,耿厂长无巧不巧收到仪表局调令,这个“变数” 让他猝不及防,彻底打乱了步署。
然而,这一纸调令却成了彻底改变了曹先生的命运的契机,终于让他走上了研发仪器仪表的创新之路,并取得了骄人的业绩和长足的进步,真正体现了他的人生价值。
原来市仪表局应上海相关部门的请求,同意曹先生借调上海华东热工仪表厂新品研发10年……赴沪的前一天,耿厂长突然来到集体宿舍,送给曹先生两张文化宫音乐会的门票。
他略带笑意地说:“你不是正在恋爱吗?人家正好送给我两张音乐会门票,你以后回来不容易!啥话也别说,好好干!别让姑娘失望,我还等吃你的喜糖哪……”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高大背影,曹先生心里五味杂陈,唏嘘不已,不知怎的,竟然热泪盈眶……
文:马鼎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