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秋了,月亮一天天地圆起来、亮起来,大大咧咧地占满了整个夜空。田野里,村庄中,甚至城市的犄角旮旯里,都洒落了一地的银辉。顺着地势及建筑的高低起伏,那银辉就像泛着波浪的缎子一样,丝滑而又清凉。
田野和村庄里的夜是安静的。当月光铺满的时候,月光里面的一切便都罩上了朦朦胧胧的倦意,在清凉里打着瞌睡,一更人、二更锣、三四五更鬼贼鸡地顺着天时而憩,夜到至深,耳朵里能安静得只剩下嗡嗡的耳鸣。但城市里的夜却不是这样,虽然月光同样洒在了城市的角角落落,但到处耀眼夺目的华灯却总是粗鲁地撕扯开那从天空中抛下来的银缎。立在半空里俯瞰,那银缎在城市的街巷里便成了千疮百孔一般的脏乱,昼夜不停的噪音也把那夜的静谧搅拌得乌烟瘴气。安宁的月光,竟然无处藏身。
这些日子,总有若隐若现的噪音,搅得牛筋草不得安生。这噪音来自哪里,离自己生存的水塘边有多远,牛筋草不得而知。毕竟,牛筋草的个子太矮小了,除了泛着涟漪的水面,就连塘边一尺高的小土堆以外是什么样的天地,它都看不到。虽然视野有限,但牛筋草已经很满足了,自己的生命中,有水,有风,有大地,有阳光,已经够多了,还能苛求什么呢?难道非要像那青蛙说的,得见见大世面,才不枉过一生?
什么叫大世面?牛筋草无法想象,但那天青蛙趾高气扬的样子,牛筋草非常不喜欢。
那是一个末伏天的夜晚,下了一个时辰的大雨,水塘里的水位就慢慢涨了起来。牛筋草被大雨劈头盖脸地浇着,纤细的茎叶左摆右晃,满头满脸都是雨水。间或来一阵风,那雨的击打就更猛烈一阵,牛筋草都有些晕眩恍惚了。牛筋草并不是娇嫩的草,它庞大的根须发达而强健,茎叶虽然纤细但非常有韧劲,食草牲口的嘴巴都难以把它从土地里扯出来。正因为这样,人们给它起了个绰号叫“扽倒驴”。这个绰号虽然形象,但是又粗俗又没有文化,常常引来水塘里其它生灵的取笑,牛筋草很不乐意别人这么称呼它。那天夜里的雨水实在是太大了,牛筋草眼瞅着自己的根部被水塘里漫上来的水浸了进去,然后水位继续上涨,沿着纤细的茎一点点地爬升。当快到第一个叶杈的时候,水位停住了,不再继续上涨。牛筋草知道,这就是水塘的最高水位了,因为水塘的角上有条小沟,当水位达到自己第一个叶杈的时候,小沟里就开始往外排水了,所以牛筋草虽然被雨浇得晕头转向,但并不害怕自己孕育了一春一夏的草籽被大水吞噬掉。但牛筋草脚下的蒺藜就没这么幸运了。贴着地皮长的蒺藜,早已经被水漫在了塘中,憋屈得没法喘气。雨停之后,牛筋草低头看了看水中的蒺藜,那个平时长满刺球的蛮横家伙一脸无助,任凭柔软的蜗牛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
青蛙是在大风吹走了乌云之后才才从水草里冒出来的。它两只鼓鼓的眼睛先举出水面,端详了牛筋草一番,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把青绿的脑袋托出了水面,肥大的喉囊一鼓一瘪地,冲牛筋草打了个哈哈。青蛙咋咋呼呼的声音让牛筋草逐渐清醒过来,它看了看天空,已是雨收云散,北斗星明亮地闪烁着。
青蛙也看了一眼北斗星,没话找话地跟牛筋草说,天空真的好大。牛筋草礼貌性地“唔”了一声,同时抖了抖身上细密的水珠。
青蛙说,你能数清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
牛筋草说,我数不清,看着好像有很多很多。
青蛙就嘎嘎地笑了,很自负地说,天空有无限大,你看见的不过是芝麻粒儿大的一丁点儿。这漫天的星斗之外,还是漫天的星斗,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天空大了去了。
牛筋草觉得挺新鲜,努力地想象青蛙所描述天空的样子,想得很大很远。但凡事再大也得有个边儿吧,天空的边儿在哪儿呢?天空之外是什么呢?
这倒把青蛙问住了,天空的边儿在哪里?天空之外是什么样子?说实话,青蛙也不知道。但青蛙不能让牛筋草看出自己的不知道来,因为青蛙一直觉得自己很博学。它骨碌了一下鼓鼓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这个跟你讲你也听不懂,毕竟你见识太少了,打从我认识你,你就一直在这里没挪过地儿吧?
青蛙说的这倒是实情。自从破壳而出,草芽钻出地面,牛筋草就一直在这里固定下来,因为草没有脚,自然没法子四处走走看看。但牛筋草的老家不是这里,应该是附近的田野或山沟里。牛筋草只记得自己还是草籽的时候,被一只羊吃进肚子里去了。羊肚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牛筋草籽就在那里面翻滚着,听着羊的嘴巴嘎吱嘎吱地啃草,听着放羊的老头不断吆喝着羊群四处游走。当羊群来到水塘边喝水的时候,牛筋草籽就裹在羊粪蛋儿里被拉在了这水塘边。然后就是发芽、生根、长大,牛筋草的历史就是这么简单。
说实话,牛筋草很羡慕蹦来跳去的青蛙能四处走走看看,但羡慕也没用,自己情况不同,只能在这里永远地呆着。
青蛙似乎看出了牛筋草神色中透出的黯淡,吹吹呼呼的本性被勾了起来,索性一跃跳到旁边一丛水葫芦的叶子上,腆着白花花的肚皮对着牛筋草吹嘘起来。青蛙说它到过这个水塘的所有地方,甚至水塘岸边之外的田地里,田地里原来种着麦子,后来麦子熟了就被人们割掉了,然后种上了玉米,玉米会长很高很高,比牛筋草可要高大多了。青蛙还说,蹲在塘边的土堆上远眺,会看见一个村庄,村庄里有树有房子还有路,有时路上还会有汽车。村庄的更远处还有无数高大的楼房,有的能捅到云彩里面去,那是城市。听说城市很繁华,什么都有,青蛙说它很想到城市里去看看。
牛筋草吃惊地听着,青蛙说的这些东西自己从来没见过,世界原来这么复杂。但牛筋草实在无法想象除了阳光、大地、天空和水塘之外,其它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
看着牛筋草一脸的茫然,青蛙很是鄙夷,露出一副对牛弹琴的眼神,挖苦了一句,你也别琢磨了,好好做你的“扽倒驴”吧。这让牛筋草的心灵很受伤。
青蛙趾高气扬地纵身一跃,高呼,我要跳到大楼顶上去看看!它的身体在半空中画了一条优美的抛物线,便噗通一声投到水里去了。
在牛筋草草窠里听了半天的小白鲢嘟囔了一句,嘚瑟!便一摆尾巴悄无声息地游走了。牛筋草挺喜欢小白鲢,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寻点吃的,从不惹是生非。
夜已经很深了,此起彼伏的虫鸣和明亮的月光把牛筋草从青蛙的回忆中拉了回来。那响了一天的噪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停止了,天地中便充满蟋蟀、蝈蝈的弹唱。一阵清风吹
#p#副标题#e#来,塘边的芦苇们沙沙作响,月光便在起了皱的水面上荡漾。牛筋草深深吸了一口清凉干净的夜风,抬头看着天空。今晚的天空十分明亮,星星们都被浩大的月光遮住了。马上就到中秋节了,这是月亮的节日,没有哪颗星星会在此时出来抢月亮的风头,连北极星、北斗星都收敛了光芒。
牛筋草呆呆地望着挂在半空中的月亮。那月亮还不是十分得圆,但已经离水塘很近了。牛筋草能清晰地看见月亮上面有的地方亮,也有的地方暗一些,听青蛙说亮的地方是月亮的高原,暗的地方是月亮的平地。那月亮上会有自己身边这样青秀的水塘吗?水塘里也会有和自己一样的草吗?
应该会有吧,牛筋草想,月亮肯定也喜欢水塘,你看它在水塘里面的倒影一晃一晃的,一副活泼开心的样子。
牛筋草知道人类也很喜欢月亮,因为它听过背著书包放学的孩子大声地背着古人的诗句,什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类的;还听过散步老头儿收音机里飘出来的歌曲,“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人们还说月亮里面住着嫦娥,嫦娥很漂亮,她住在广寒宫里,怀里总是抱着一只可爱的小白兔。不过青蛙说那些都是骗人的,其实月亮上面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空气,几十年前就有人坐着飞船上去看过,还留下了几个散着脚臭的大脚印。牛筋草不知道青蛙说的是不是真的,但青蛙的这些话让牛筋草心里着实堵得慌。这么美丽的月亮,上面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要是什么都没有,那些关于月亮的诗句、故事岂不都成了无稽之谈?青蛙的嘴巴毕竟不靠谱,不可信,牛筋草想。它宁愿相信月亮是有生命的,因为月亮总是优雅而和气,善解人意又喜欢替人分忧,她能寄托人们所有的美好与哀愁,她肯定是活着的。
水塘里的月亮还在优雅地晃动着,像是母亲轻轻拨动的摇篮。蟋蟀们的弹唱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偶尔还搀和进一两声青蛙的鼾声和知了的呓语。世界都睡了。牛筋草也朦胧地闭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牛筋草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了自己还是妈妈身上的一粒草籽,在一片似乎非常熟悉的土地上摇曳着。那片土地很大很大,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地面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牛筋草、稗子、狗尾巴草、牵牛花、苍耳、马包等各种各样的邻居。白天里,大家都贪婪地咀嚼着阳光和水分,肆意地生长着。入了夜,大家便在野地里唠着嗑,听一代又一代的杂草们诉说着各自的阅历和故事。那里的阳光是刺眼的,风是清新的,月亮很大,星星也很亮。但是旁边的狗尾巴草很调皮,他用那毛茸茸的穗子刺挠着牛筋草籽,牛筋草觉得好痒痒,就嘻嘻哈哈地躲避着,不由地从梦里笑醒了。
梦醒了,但脚下似乎还是痒。牛筋草低头一看,那只曾经在蒺藜上爬的小田螺正在自己的草窠里一拱一拱地觅食呢。牛筋草爱怜的看着小田螺,并没有打扰它的活动。
小田螺自顾自地在水底爬着,柔软的身体全部探出了自己坚硬的壳,只剩下一只后爪抓着一丁点儿壳儿,防止弄丢了安身立命的家。田螺的小嘴在泥巴里一口一口地搜寻着可以填饱肚子的水藻,在那水底下划出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槽印儿。田螺的壳儿被水浮着要往上漂,田螺的软体就从下方斜拽着不让它浮,整个儿像一根斜插在水底里的火柴。
就这也不耽误吃!牛筋草慈祥地看着小田螺,轻斥中满是爱意。
天亮了。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面飘着几朵洁白的云,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水塘里倒映了天空的蓝,水面也变得干净起来。牛筋草能清楚地看清水下所有生灵的活动,包括那只仍旧在觅食的小田螺,和在水里游动着的小白鲢。小白鲢今天的心情不错,自在中透着欢快,有时还浮到水面上用尾巴砸个水花。牛筋草和小白鲢打了个招呼,便各自干着各自的营生,有时也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些风和日丽的老话题。牛筋草努力地托着自己的草籽,好让它们多接受些阳光,尽快长大,好具备独自生存下去的能力;小白鲢偶尔张开嘴巴,吞吃一点可以下肚的零食。
一条黑皴皴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游到牛筋草的茎上,把牛筋草吓了一跳,这不是那讨厌的“蚂皮”吗!蚂皮的真名其实叫水蛭,但牛筋草觉得水蛭这么优雅的词不应该用在这个阴险讨厌的家伙身上,所以一直很不客气地叫它吸血鬼蚂皮。
牛筋草很反感地扭了扭自己的身子,想把蚂皮甩开,但都是徒劳。蚂皮抬头看看了牛筋草厌恶的表情,冲牛筋草阴笑着呲了呲牙洁白的牙,那意思不是嘲弄就是恐吓。牛筋草很无奈,只好由它去吧,等抬起头来,小白鲢早已不见了踪影。
牛筋草决定不再理会那该死的蚂皮,便直了直腰,看看水塘的周围。今天水塘附近传来的噪音似乎更大了,水塘边不知什么时候还坐了个钓鱼人。牛筋草的心里咯噔一下子,想告诫小白鲢当心吊钩,但却找不到它的踪影,便很是惴惴,神色变得慌张起来。
哈罗!一声嘶哑的喊叫从水葫芦丛里砸过来,把牛筋草吓了一哆嗦。这不是那个牛皮哄哄的青蛙吗?嗓子怎么哑成破锣一样?牛筋草没有说话,冲青蛙点了一下头,表示回应。旋尔又问了青蛙一句,你嗓子怎么哑成这样?生病了?
青蛙清了清喉咙,挥着爪子兴奋地告诉牛筋草,这里要发生大事了!牛筋草便忘记了刚才蚂皮带来的不愉快,疑惑地盯着青蛙的大嘴巴。
青蛙知道自己所带来新闻的震撼力度,便指手画脚地冲牛筋草演讲起来。青蛙说,从好久以来它就发现这里要发生一些大事件,这是自己天生的感知能力形成的准确判断。果不其然,头一阵子,远处那个村庄里开进了隆隆的大机器,很多房屋都被那大家伙推平了,村子里的人们也陆陆续续的离开了。房前屋后的蛤蟆们传出信儿来,说这里要拆迁了,即将变成城市。并且,这个水塘很快也要消失了,因为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将从这里铺过去,最近那轰隆隆的噪音就是前面修路的声音。
这个消息着实把牛筋草吓了一跳!它张着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
青蛙看见牛筋草被自己的新闻震惊得目瞪口呆,很是得意。自顾自地说,这里要是变成了城市,该多么好啊,高高的大楼,宽阔的马路,夜间的灯光能把世界照的比白天还好看,还会有漂亮的公园,绿绿的草坪。说到草坪,青蛙突然看了一眼牛筋草,不屑地说,草坪里种的都是名贵的花草,不会有你什么事儿了,你是杂草、野草。尽管你和驴一样倔,但城市里不会有你生存的地方,这是命啊!
牛筋草很讨厌别人在自己面
#p#副标题#e#前提到驴这个字眼,虽然驴本性善良,但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一种讥讽。牛筋草冷笑了一下,反问青蛙,这么说城市里会有您老人家生存的地方?
青蛙得意地撇了撇嘴巴,吐出长长的舌头把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卷进了口中,吧嗒着品咂了一下滋味,才慢条斯理地跟牛筋草说,城市里早就给自己留好了地方,比如人工湖、人工河啊什么的,那可比这没人管的水塘巴适多了。再说,城里人爱养个宠物啥的,万一有那品味高的把自己拿去当宠物养了,这辈子该是何等风光!
青蛙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丝毫没有注意到牛筋草上附着的蚂皮已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游到了它的身后。当牛筋草发现蚂皮时,它早已经半个身子钻入了青蛙的体内。牛筋草急得跺着脚大喊,青蛙你小心,有蚂皮,快逃,快逃啊!
听到牛筋草变了腔调的喊叫,青蛙这才发现了已经快要没进自己体内的蚂皮,这可是要命的玩意儿啊!青蛙魂飞魄散,上蹿下跳想摆脱那该死的魔鬼,但一切都晚了。
青蛙最后噗通一声撞入水中的时候,牛筋草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牛筋草还没从刚才的一幕中缓过神儿来,却听见岸边一声欢呼。牛筋草一惊,张眼望去,只见那塘边钓鱼人正收紧着鱼线,一条白花花的小鱼儿在半空中惊恐地扭动着身子。
那、那不是小白鲢吗?!牛筋草大惊失色。只见小白鲢被鱼钩勾着下颚,拼命挣扎,但却无济于事。鱼钩锋利的倒刺在瓦蓝的天空下闪着刺眼的寒光,撕扯着小白鲢已经鲜血淋漓的下巴。疼痛、恐惧、无助像冬天里的寒霜,浸入了昔日悠然的小白鲢身体中的每一根细骨。它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只不过同往常一样,在宁静的水塘里寻找能生存下去的机会,可突然之间仿佛被死神卡住了喉咙,疼痛得无法呼吸。小白鲢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挣扎只是出于生命的本能。当钓鱼人肮脏的大手离自己愈来愈近的时候,小白鲢终于明白了过来——自己即将被捕杀了。
逃脱,已无可能。
清醒过来的小白鲢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它要用生命的最后一丁点儿时间,再看一眼这个养育过自己的水塘,还有水塘里朝夕相处的亲友们。当目光扫过水面,小白鲢看见了在塘边大张着嘴巴呆若木鸡的牛筋草,眼神碰触的一刹那,小白鲢的泪水滚涌而出。牛筋草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小白鲢……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钓鱼人带着狰狞的笑意,把冰凉坚硬的鱼钩从小白鲢的下巴中撕扯下来,刺骨钻心的疼痛让小白鲢昏了过去……
整整一天,牛筋草再也没敢睁开眼睛。青蛙、小白鲢、蚂皮、钓鱼人、巨大的机器,这一切就像一个个突如其来的噩梦,击溃了牛筋草曾经坚强的心灵堤坝。这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还会发生什么?头像裂开一般痛,牛筋草觉得自己挺不住了,软软地,软软地瘫倒在水面上。
即将黄昏的时候,牛筋草才从混乱中慢慢清醒过来。它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自己,温暖而柔和。牛筋草缓缓地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一双怜惜的眼睛。一个中年人,正蹲在水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瘫软的茎和叶,目光中饱含了关切。这目光让牛筋草觉得好熟悉,像是自己还是草籽的时候,父母眼中时常流淌出来的目光——温暖、安全、又充满了感情。牛筋草突然一阵委屈,像个孩子一样,泪水滂沱而下。中年人轻轻抚摸着牛筋草,自言自语地说,扽倒驴,我们又见面了。牛筋草曾经很反感别人叫它这个名字,但现在,它却感觉一股暖流在血脉里流淌。它不知道曾经什么时候见过中年人,但中年人说是在很久以前,那时中年人还是个孩子,他的世界里曾经有很多的扽倒驴,所以他也非常喜欢扽倒驴的世界,是一种可以进行情感互通的喜欢。
牛筋草伤心地跟中年人说,青蛙死了,小白鲢也死了。中年人抚了抚牛筋草的叶子,没让牛筋草继续说下去。中年人说,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说到将来,中年人眼中笼上了一层无奈,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牛筋草不知道他怎么了。
天色很快就要黑了,中年人叹了口气,缓缓站直了身子,跟牛筋草道了声“珍重”,就一步一步地离去了。
夜里,一天的轰鸣声终于停下来了,水塘的夜晚死一般沉寂。牛筋草坐卧难安,白天的一切撕咬着它的灵魂,未卜、恐惧、无助、伤心、委屈像乱七八糟的虫子一样,让它头一次觉得生不如死。抬眼望望夜空,月亮挂在穹顶,投下冰冷而又凝滞的光。今晚的月亮似乎比往常更圆了些,毕竟明天就是中秋节了,那是月亮一年一度的节日。
明天,明天,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一切恢复如常,还是处境愈加艰难?想想青蛙死前说过的那些话,牛筋草不敢再往深里去想。
这一夜,牛筋草睡得一点儿也不踏实。混混沌沌中,牛筋草被一阵巨大的轰鸣声惊醒了。它茫然地睁开眼睛,在晨光里,看见一个巨大的机器正吼叫着把水塘边的泥土翻搅开来,塘边的土丘被那机器的钢爪抓到半空,又轰然扔进塘里,水塘上空满是尘埃。塘边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又翻滚着被扔在一边,翠绿的叶子支离破碎地洒满了水面。惊慌失措的水黾们在浑浊的水面上四处乱窜,天地间仿佛崩塌一般。小蜗牛缩在脆弱的壳儿里不敢露头,只是死死地趴在牛筋草的茎上,浑身颤抖。它必是被吓坏了。
牛筋草同样惊恐异常,它伸出细长的叶子把小蜗牛牢牢地笼在怀里,就如同一个母亲在大难临头时拼尽了全力保护着它的孩子。但这一切似乎都无济于事,水塘里的水已经由浑浊变成了泥泞,并且水位也在慢慢升高,眼看就要没过牛筋草饱含草籽的枝茎了。草籽尚未成熟,还不具备落地生根的能力,牛筋草只有拼尽了全力把草籽们往上举,再往上举。然而,浑浊的泥浆终究还是彻底淹没了牛筋草,眼前渐渐变得黑暗起来。牛筋草觉得快要喘不动气了,死亡前的恐惧让它睁大了双眼。它想喊救命,但浑浊的泥浆却粗暴地灌进了它的喉咙;它想逃离,但铺天盖地的泥沙却把它压在了塘底。牛筋草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头脑却一片片的空白。牛筋草在沉重的黑暗里哭了,它想自己还不如那被诱上吊钩的小白鲢,起码小白鲢在临死前还能最后看一眼这片美丽的水塘,还能看一眼曾经朝夕相处的亲友。牛筋草快要窒息了,一切开始摇晃,朦朦胧胧的,像做梦一般。它仿佛看到了阳光下自己曾经做草籽时候的那片田野,看到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小尾巴,看到了牵牛花妖艳的身姿,看到了牛筋草们在清风里摇曳嬉戏
#p#副标题#e#。但又是一阵晕眩袭来,眼前只剩下金星乱跳,其它的什么都看不到了,耳朵里全是轰鸣,还夹杂着牛羊啃草时候嘎吱嘎吱的声音。
是夜深了吗?周围怎么全是黑暗?怎么没有了一丁点儿的声音?牛筋草最终还是没有了丝毫的知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中秋节的这天,牛筋草死了。手里紧紧抓着它尚未成熟的草籽们,怀里抱着被挤碎了壳儿的小蜗牛,牛筋草和清风明月做了永远的离别。
月亮升起来了,八月十五,今夜是它的节日。它把自己打扮得又大又圆,光彩夺目,正所谓“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除了灯火辉煌的城市,世界都沐浴进它摄人的光华里面了。
但这美丽的月亮,牛筋草却再也看不到了。曾经的水塘,在月光照耀下,已是一片泥泞,到处泛着肮脏混乱的水泡,牛筋草就在这些泥泞的深处,慢慢的酥烂,最终融化在没有生命的建筑泥沙里,直到彻底消失……
一年后,又是中秋。
中年人开着车,急急地行驶在新修成的柏油马路上。路灯很多也很亮,再加上旁边大楼上的霓虹,城市的夜晚被照耀得如同白昼。虽然今晚的月亮和往年一样,还是那么大,那么圆,但要不是偶尔抬一下头,中年人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影子。
“这一片地方原来好像有个安静的水塘着”,中年人想。
青瓷
2016年9月11日